卫志原名张志,四川泸州人,方士,修的是五斗米道。
二十六岁那年,张志变卖家产出川到了汉中,路遇劫匪,被打个半死,遇到了师父,被救了,干脆就入了门。
五斗米道入门简单,交五斗米,跟着师父练呼吸的法子,张志一练就是三年。
鸡鸣起舞,日落而息。
就在被劫旁边的村子里,师父教了自己三年,每天演示一遍怎么站桩,怎么闭眼,怎么呼吸。然后就会说一句:“照这个来。”接着回屋里打坐或是睡觉。
三年里,平日里会有村外穿绸子的人来送食水,跟换洗的衣物。师父说过别问他们是哪里来的,张志就没问,安心地用他们送来的供奉。村子里偶尔有人向师父求医问卜,师父也带着张志去。就这样过了三年。
一天正午,张志正在站桩,突然感到身体内好像有裂了一条小缝,一股清流延血脉走向四肢头顶,张志顺着那股清流轻缓地挥动双手,迈动步子,就好像那股没有来源的清流操纵着他,他轻轻起舞,至日落方停。
结束转身一看,师父在屋子门口打坐,也不嫌地上脏,师父知道他练完了,闭着眼睛说:“这玄龙经你练完了,傍身自是无忧,你是有机缘的人,记得以后行事,留一线生机。”
“师父可是要走。”张志刚有进展,不想师父说的话如同告别一样
“要走,别喊师父。”
“师父去哪?”
“往中亚去,别喊师父。”过了安西都护府就是中亚,中亚处罗马,阿拉伯,大汉三国之间,那里小国林立,广袤的戈壁,沙漠跟草原,没有悠闲的中原人去那里,去的多是亡命之徒。
“我又往何处去?”
师父睁了眼,歪着头想了想,说:“去长安吧,莫说是我徒弟就行。”
“不知师父姓名,如何对外诉说。”
师父盘腿坐着,双手划开:“也罢,我教你玄龙经,是为保你。五斗米道不同太平道,传人不必拘泥,只是若想认吾为师,需为你上一课。”
“请师父赐教。”张志跪了下来,双手抱拳,洗耳恭听。
“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老方士吟了一句《天论》,“你可听过?”
“这是荀子所言。”张志回答,不明所以。
“那就好理解了,总之,天道是存在的,人力有限,顺天者可能所向披靡,逆天者承受逆天的压力,送你一句‘莫逆天,保自己’。”
“……”张志不理解。
“最后那句记住了吗?”老方士问了句。
“记住了,‘莫逆天,保自己’。”张志拜谢。
看他这样,老方士就起了身,拍拍身上的灰,慢悠悠地往村外走了,远远得传来声音:“我叫张光启,是大汉的国师,去长安吧,在我回来前,莫说是我徒弟。”
张志去了长安,为谋生考了科举,以一手半老方士亲传的卜术入了钦天监,钦天监是个清水衙门,九个人,人人都会点术法,平日里却只是记录星宿位置。张志平日当差,闲来阅读术法书籍,也是过了几个月。这些书籍多是前人们留下来的,皇宫把他们收集了起来,倒是便宜了张志。
有一天早上,张志发现一同当差的李默然李官正不见了,一问才知,李默然昨晚守夜,受命上摘星楼,掌皇宫四盘,定皇宫节气。
正值寒冬,天上下了一场雪,李默然没有阻止,陛下看了雪景,思及父母,悲怆异常,心境震荡,良久,下令斩官正李默然。伤了天子的心,这罪过可是不小。
天上下雪,钦天监早有占卜,怕是当值的崔监正知道这雪下的有风险,推脱不来,让李默然顶了上去。李默然弄不出花样,白白丢了性命。
张志为自己卜了一卦,吉。
上了一卷文书,说是醉心夜景,请任太史令,值守摘星楼。
当天竹卷就传了回来,崔监正写了一个字,“准”。
太史令这活不好干,值守皇宫四盘,责任重大,又非方士不可担任,当朝天子在位至今117年,平均每年要砍三位太史令的脑袋。
而张志一口气就干了两年,无他,勤于卜卦,问天测天,以天推测天子心情。
再来就容易得多了,以至于新入宫的宫女太监还有人认为摘星楼是个好地方。
摘星楼确实是个好地方,登台观星,亦可俯瞰皇宫。
这皇宫就是天下的缩影,皇宫只为一人,外戚,军队,太监,文官,都是天子的。
天下也是为这一人,殊不知天子心境不稳,会有多少地区骤起风暴,落下冰雹,抑或是地震山摇,带来的都是生民流离失所。
贵为天子,承天之重。承民之望,纵使这皇宫归他,只怕他也没像张志自己这样看过全景。
张志任满太史令两年的一日,他将皇宫的节气推为仲夏,虽然热度异常,宫人无不汗流浃背,然而卦言大吉。
崔监正上来唤他,“陛下有意宣你面圣,速去。”然后用可怜人的眼神望着张志,他也不知这个太史令发的什么疯,明明原本当差当的好好的,非要作死。
看着宫人们一个个大汗淋漓,张志心里泛起了一丝疑虑,自己依着卦象所为,是顺天而行,但这究竟对不对呢?
进入大殿时,天子正在看一卷快报。
“见过陛下。”张志跪坐了下去。
天子没回他,依然是自顾自地看着竹简,良久,问了起来:“你把皇宫的天气调到这么热,怎么想的啊?”
“臣卜了一卦,依卦所为。”
“什么卦?”天子听到此言倒是有了点兴趣。
“是为‘鼎’卦,木上有火,大吉大利,亨通。”
“……”天子无言,略一思索,回答:“朕刚刚在看华北蝗灾的报告,听说赤地千里,生民流离。”
张志不明白天子为何要说起这个,但是听下去就好。
“朕想亲身前去感受民之疾苦,恰好你节制天气至夏,让朕感受了一把,也让那些反对免赋的人可以闭嘴了。你是科举进来的,可有官职想求?”
“臣无心官场,但求护得陛下心安。”
“为何?”
“陛下乃是天子,天意之体现,生民不能左右天意,百官不能左右天意,军旅不能左右天意,纵使修道之人,亦不能左右天意。然陛下即是天意,陛下心安,则四海升平,陛下心慌,则灾害四起。”张志一连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天子低了下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保陛下心安,即是保天下太平,即是平天下,何须升官。”张志末了加了一句。
“你叫张志?”天子问。
“是。”张志答。
“赐姓卫,官至从三品,户两千。你这个太史令当的不错。”天子继续看起了竹简,“下去吧,卫大人。”
自那一天起,皇宫的太史令就没换过,卫志每日登摘星楼,这一过就是十年。
皇宫四季如春,然天下灾害不断,卫志知道,若自己不在这里,更加糟糕。
问题出在天灾日,那一日汉帝国在月陨前损兵折将,天子不能迈过这个心结,则天下难以安定。
所以,当流星划过天际,依天意,卫志知道有人将逝去。然一算令他惊讶,星辰在这一划之后,位移了半分。
“天地崩坏,乾坤逆转。”卫志想说,却止语了。
天下将倾。
耳边响起了师父的那句话,“莫逆天,保自己”,只是星辰位移,那么天道呢。
圣贤们说过,大地如卵,绕日而转,是以自旋而有昼夜。然此刻星辰位移,圣贤的书没说明白,只说太远,动了也看不见。
“请公公们传钦天监诸位同僚前来。”卫志想请同僚们一起测算,星辰究竟偏了多少。
“以何等理由啊?”何莱的表情很奇怪。
“流萤入汉,星辰移位。”卫志未曾多想,据实回答。
正在此时,漫天的流星雨飞过,追着那一点流萤前去,仿佛流萤引路一般。若是一颗流星意味着死人,一场流星雨呢?
“不得了,不得了啊。”顾不得太多,卫志站起来了,看着夜空边走边说。而即使是未修习法术的太监何莱,也感觉到了不对,五欢看到这场语,心中却有了一个想法。
卫志说:“请公公快去传我等同僚,天生异象,必有大事。”
“明白了。”何莱说了,转身走向楼梯。
五欢也没有动的意思。
“不走吗?小欢子?”何莱问。
“曾爷爷,我不能走,平罗公公要我来摘星楼上帮衬。”
“……”何莱刚刚动了保下五欢的心思,如宫中有变,将五欢送回乡里也不是不行,每个月都寄银子,他明白五欢是想家的。
“曾爷爷,我就留这里服侍钦天监的诸位大人了。”五欢说道,明明很近,何莱突然看不懂五欢的表情。
“好。”何莱放弃了,五欢想的他不明白,只是自己从宫女那里听说,皇后娘娘交代了五欢关于平罗公公的事,这孩子太聪明,握不在手心里,他不走,怕是其他有能活的法子了
何莱举着无尽火点亮的灯笼,一步步下着摘星楼的台阶。无尽火把周围照得敞亮,看得见红木楼梯上的纹路。下了两层楼,他就碰到了平罗公公。
“问平罗公公安。”何莱鞠着躬说道。
平罗直接问他:“刚才那个给我传话的小鬼,叫五欢的,可在楼上?”
何莱眼光有点躲闪:“在。”
“那小鬼害我在陛下那里吃了一通亏,我上来要问问他,然后再把他丢给内侍省的人。”平罗说道,他握了一下自己腰间天子赐予的麒麟剑,“在陛下面前当差还撒谎,砍了他也不嫌多。”
“平罗公公,我还有事,需传钦天监的官员们来,先走了。”何莱不想看到接下来发生什么,赶忙接着下楼。
下楼出来走了一会儿,也就几步路,他就听到摘星楼上五欢在叫喊:“着火啦,着火啦,快叫人来啊。”
确实能看到火光冒起,摘星楼通体木制,起火之后不堪设想,只是自己刚刚离开,怎么就着火了呢?
卫志重新坐在摘星楼的露台中间,星辰移位,这是大事,自己要赶紧记录下来。
“你为何留下?”卫志问五欢,摘星楼是皇宫阵法的阵眼,这地方一般不纳闲人。
“回卫大人的话,奴才是五欢,应平罗公公吩咐,来钦天监服侍。”
“……”既然是首席太监平罗的要求,卫志也没辙,只能天明由崔监正来推脱了。
刚准备开始测天,卫志发现少了什么。
“卫大人可是有什么需求?”五欢问的很及时。
“去拿卷竹简来,在楼下,进门右手的柜子就有,要新的。”卫志吩咐道,就闭眼开始感应了。
五欢蹭蹭地就下楼了,借着无尽火的光,找了卷新的,顺手拿了只笔,左手拿着竹简和笔,右手掌着灯,关上柜子就出门了。
一出门就见到有人正从楼梯上来,五欢迎了上去。
“曾爷爷,怎么又回来了?”五欢想着是何莱。
“……”天色昏暗,来人没有掌灯,五欢看不清他的脸。
“曾爷爷?”五欢正生疑呢。
来人开了口:“行啊,你小子还真敢来这里。”
五欢立刻听出是平罗公公的声音,连忙说:“平罗公公,卫大人有吩咐,让我拿卷竹简给他,莫要误事。”
“莫要误事?你怎么不说误了大人我的事呢?”平罗直接把剑就拔了出来,指着五欢:“好小子,说,谁让你瞒着我?”
“大大大人,把家伙事收起来,我听不懂你在说啥。”五欢被吓到了,剑离他的脖子就两分那么远。
“装什么蒜,我问你,陛下已经决定传白将军了,定是有什么想法,为何不让我知晓。”
“陛下传白将军了,我不是告诉公公你了吗。”五欢强做镇定,“可是出了什么事。”
太阳还未升起,周围还是漆黑一片,平罗公公的脸看不清。“行啊,空口说白话,栽在你小子手里,我认了,你想怎么死?”
“请平罗公公让我送了手里的东西,卫大人就在楼上,等下奴才再向公公请罪。”五欢说。
“这劳什子有什么好送的?”平罗的剑远了几分,“罢了,你能玩什么花样,先送上去。”既然卫志还在,直接动手也不话算,身为首席太监,他多的是方法让五欢死于非命,自己刚刚也是冲动了。
“请公公掌灯,奴才吓到了,拿不稳。”
“玩什么花样,就上一层楼还要灯?”平罗搞不清楚五欢在搞什么幺蛾子,准备收了剑,把灯拿在手里。
正在这时,五欢把宫灯往他身上一抛。宫灯是柳木的,中嵌铜盘,上刻阵法,无尽火在铜盘上烧着。五欢一抛,直接就跃了出来。
无尽火,引自方士炼丹房炼丹的炉火,以法力做燃料,温度极高,一旦跟易燃的木材,丝帛相触,定是烧个干干净净。
平罗躲的倒是快,宫灯抛在了地上,无尽火直接倒在地上,沿着木头地板扩散开来。
“你这狗东西。”平罗刚说口,无尽火攀到了脚边,只得后退。看到五欢被围在火里,倒是解气,把剑一扬,挡住五欢的去路,“去死吧,狗奴才。”
火没烧到平罗身上,五欢心凉了一截,本来想的烧死平罗,对外称一个平罗自己的过错,再去傍上皇后这一脉,加上自己早就想好的托词,过了这一关,再爬一步。
没想到平罗烧不死,自己被火围住了。
“你就死在这里吧,狗东西。”平罗看着火起来了,转身往楼下走,摘星楼通体木制,若是起火,像他这样的凡人活不了,乘早跑才是。
五欢看着楼梯是下不去了,转身冲着楼外喊了起来
“着火啦,着火啦,快叫人来啊。”行差踏错一步,就要死在宫里,自己得活下去,家里人才有希望。他现在只盼着有人来。
“着火啦,摘星楼着火啦,快来人啊。”五欢不停地在喊,他看到有灯火在聚集过来,也不知道来得及不。
“嚷嚷什么。”卫大人的声透过火光传过来,五欢这才想起来卫志还在楼上。“水来!”透过火光,五欢看到他的手动了几下,火就小了起来,屋子里下起了雨,火慢慢熄了
“让你拿个竹简,怎么着把楼差点烧了。”卫志说道。他那身道袍也沾了雨水,
“卫大师。”五欢说,“多谢卫大师救我,多谢卫大师救我。”叩拜不停
“问你话呢,怎么把楼差点烧了。”卫志问道。
“是,是平罗公公,是平罗公公要杀我。”五欢反应倒快,现编了起来,“他拿着剑对着我,奴才怕死,扔了宫灯,就烧起来了。”
“……”卫志没想到这个小太监惹了不少麻烦,而五欢看不出来卫志在想什么,自己的说法也不知道他信不信。
“我刚才听到有人喊‘去死吧,狗东西’,可是平罗公公来过?”卫志又问。
“是,是的。”
“你一个小太监他为何要杀你?”卫志接着问。
“奴才,奴才听掉了话。”
“什么听掉了话,听不懂,直接说。”
“平罗公公每日要求我们报给他陛下的言行,今天我在陛下身边当值,传话时,传落(la)了一句,平罗公公刚才就要来杀了我。”
“……”卫志一听就知道这太监惹了麻烦。“怕是没你说的那么简单吧。”卫志明白这十六七岁的小太监在瞒着自己些事,“罢了,竹简给我,先上楼呆着,等他人来把这里恢复”。
卫志拿过竹简,两人一同上楼,天正刚蒙蒙亮,快到摘星楼顶的时候,卫志问了五欢:“想学道吗?”
“能活吗?”
“也许吧。”
“那我就学。”太阳从东方升起了,皇宫迎来了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