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欢走到摘星楼下时，额头的红肿还没消。天反正也黑，没人看得见。
明天自己刚才的举动就会成为宫女和太监门饭后的闲话，至于他们是认为自己大难不死还是咎由自取就说不下去了。
给首席太监磕头而已，丢了命才是蠢。上摘星楼的楼梯很长，不知怎得，五欢想起了自己故乡的两个姐姐和妹妹，如果不是自己进宫，怕是她们和父母要饿死了，或是卖进了窑子。爹没有举上孝廉，评中正又不是他们家评的上的，至于三年一次的科举，爹已经考了几十年了，连秀才也没有当上。不然还能给人教教书，赚点钱。
九岁那年宫中来乡中选人，乡里的许老爷把选秀的公公好吃好喝地伺候几天，酒香肉香，从门内飘到了门外，地里漫天的蝗虫，不拿着采蜂人的帽子不敢下地，许老爷们的家丁收租子一点也不含糊，连家里装米的瓦缸都搬走了，说是能值十文钱，不舍得的话，拿了钱来换。人他们是不会动的，许老爷读的是圣贤书，不干那些买儿买女的事，都是走投无路的人投他去的。
爹在唯一的一条条凳上坐了一宿，二姐跟妹妹还有妈在墙边哭了一宿，大姐靠在墙边，抱着脑袋，一滴泪也没留。毕竟大姐要嫁人了呢，嫁给乡塾里的李秀才，只是家里搬得空空的，没有了嫁妆，怕也是要让人笑话的。
爹在那一天晚上不停得抬头又低下，抬头又低下。最后天快亮时，爹问了五欢，那时还叫欢狗子，：“欢狗子，想吃饱饭不。”
“想。”
然后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当爹带着自己拦着回长安的大人们时，乡里的衙卫一个照面就把爹按在地上，然后就是打。
“好爷爷，我想进宫。”此话一出，周边的人倒是都愣了，拦住选秀的大人们，就是为这事？
那中间的穿着蓝绸子的公公，坐在竹轿子上，问：“为啥想进宫啊？”
头直接被人拍了一下，生疼。“说话，公公问你话呢！”打他的人的说到，是丁黑子。
“为了让家里人吃饱，为了能打他。”小手指着丁黑子说到，声音不大分量不小。
“那你要什么啊？”穿蓝绸子的后来让人知道叫连公公。
“我就要双金筷子，您用过的。”躲在许老爷家墙外偷看公公们吃肉时，欢狗子见过，这穿蓝绸子的公公用的就是金筷子，还不止一双。
“那就好勒，筷子想要就行，喏，给，宫嘛，就不用入了。”扔了一双下来，金子撞在石板上的声音让周围的人的眼睛都直了，这双筷子当了，自己一家就能过个两年，兴许后年就不闹蝗虫了吧。欢狗子是知道它的价值的，但他就是没拿。
“还是想入宫？”
“想。”
“为啥？”
“为了能打他。”欢狗子还是指着丁黑子。丁黑子的妹夫是县太爷的主簿，家家户户交多少官粮只消他一笔，交了还是没交，交不了粮上了工，工有几天，都由他说了算。
“哎哟，那就走呗，跟爷爷我一起进宫。”
欢狗子走的时候给爹留了一只筷子，“给大姐当嫁妆。”说的很轻，爹是听到了的。
然后跟着轿子，头也不回地进了宫。
进宫后没啥说的，低头做事，小心做人。自己得活着，活着家人才能收到自己寄回去的银子，才能抬得起头，今天夜里轮到自己在天子身边当差时，他是连眼也没闭。
所以陛下走后，皇后问起自己时，自己只花了一瞬间就做了决定。
“本宫知道，陛下的言行你们是要跟告诉那个老东西的。”皇后正对着镜子贴着水果，“只是有一件事，今晚你要是说了，你就活不过明天。”
“陛下没有请过白将军，明白了吗？”皇后连头也不用回，“你说了，本宫这里你就活不下去。”
“不说，怎么活下去，自己想法子吧。”皇后又贴了片黄瓜。
五欢用了一注香编好了各种说法，编不出来的只能听天由命。自己上一次送银两回乡是二十九天前。若是自己死了，爹娘应该也能多活一些时日，这些年过去，二姐应该也嫁人了，就剩妹妹了。
平罗公公离开的时候，自己放宽了心。第一关是过了，无论皇后想要什么，她都应该得到了，种子灵丹是，平罗公公不知道陛下要敲打白将军也是。平罗公公其实是个厚道人，据说，大汉开国之后，死在他手里的宫里人，是最少的。
拍了拍脸，五欢站在摘星台前的楼梯上，他没想好怎么活，但多活一息也好。
上了台子，卫大师正在盘腿坐着施法，拿着赏赐的总管太监何莱正在候着，手里端着陛下的赏赐。
“给曾爷爷请安。”
何莱没搭理他。
“给曾爷爷请安。”
还是没理他。
何莱这条路没指望了，等下能不能活要看自己的了。
“你太聪明了。”何太监嘴唇就动了一下。
“……”
“平罗是个蠢蛋，人不怕真蠢或者真聪明，就怕聪明或者蠢的不够彻底。”何太监说这些也不怕卫大师听着。
“今天的事，你自己自求多福吧。怪不得你。”五欢一愣，曾爷爷知道皇后说了什么？五欢想了想还是不可能，那就是推测到的？也不至于。
“我说你要自求多福。”何太监拉长了一声音调。
“是。”天太暗了，看不见五欢脸上的变化。
“这一关你要是过了，以后要记得曾爷爷我。”何太监突然没头没尾得加了一句。
摘星台上很冷，风呼呼地吹。
良久，卫大师停了施法，雨也就停了。
“卫志听旨。”
卫志转过身，双手托起。“诺。”
“卫志任太史令执掌皇宫四盘有功，赏黄金十两，官田五顷。”
“卫志接旨。”卫志的长袍后摆在星夜下随风长飘。
突然好似有什么感召一般，卫志抬起头来，夜空中划过一线流萤。
“流萤入汉，天有异象，恐生变故。”卫志立刻掐指算了起来。也就半炷香，越算他脸色越差。
“天地崩坏，乾坤逆转。”下了八字评语。卫志立刻止语了。
五欢看着卫志的样子，想的却是怎么活下去。在场三人，只有他在想自己的事。
此时，离太阳升起还有半个时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