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缕白昼化作天堑般的长虹剑气,终于划破了阴沉厚重的垂暮之色,天光乍起,逼仄着狭长的云峦,斩开沉沉包裹的润气,仿若神祗莅位般降临而下。
摇摇欲倾的青石砌成的危房中,露气沉沉,些许尘灰染尽了砖墙,黑濛濛地一片。
即使那宛如白水趋光般晃眼的映照,也难以将长虹中的如雪光芒浸入这黑房中,但余微幽幽的一片山色倒闪,方才使得屋中平添几分亮光。
窸窸窣窣……
常年强撑着屋瓦顶棚的碎石柱前,忽的有几块细小的石子滚落下来,顺着微倾的坡度直挺挺地擦在柱身底部,与此同时,一个瘦削的少年身影亦是从石子掉落之处长身而起。
红杉遮身,衣袖微长,少年的面容被灰尘脏污沾染,可他的目光倒是炯炯有神,即使密布的尘埃也仍是掩不住他脸颊原本的清秀。
“柜子……老东西说操控集气大阵的禁制符纸就藏在柜子底下,可问题是,这老东西又把柜子放到哪儿了?”
许离垂着头默然地思索着。
按理说既然村祝将放置此物的方位告诉了自己,那么这个大致方位就不应该会太难找,可是许离从丑时就开始了寻找,翻箱倒柜了一大半天,直到此时天光敞亮了都还未有结果。
总不可能是牧绝言给自己道了个乌龙吧……
若真是那样的话,许离就得再次怀疑一遍村祝的身份了。
否则村祝便没有理由来骗他……
“算了,我还是再找找看吧。”许离叹息着摇了摇头,将双臂紧笼于赤红的宽长袖腕中。
他心中思忖着,就算村祝不是牧绝言,似乎也是仍然没有原因来欺骗于他。
说到底,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更何况这位大人,大抵便是当年誓死护卫自己的那位鲤族重器了。
许离这个想法便无疾而终了,他定下心神,继续扫视脏乱的屋舍,潜意识亦感叹了一句,怪不得曾经牧绝言不论上朝还是平日里都是一种不修边幅的样子,连家中都是这样的凌乱狼藉……
少年故作老气横秋地摇了摇头,而后偏首,目光越过屋中诸多繁杂的物件,却开始细细打量起灰扑扑的砖墙表面来。
这本是许离无意间的动作,可他反而眉头忽的一蹙,高高挑起了视线。
他似乎从这面墙中发现了一点端倪。
许离蹙着眉头,观摩着石屑纷扬的瓦砖青石墙,他霍然地发现,在素衣化缁的石面之下,好像有着一排墨色的纹路延伸在其面之上,被重重污垢包裹着。
由于房屋太过脏乱,更何况这一处的尘埃尤其浓重,灰簇簇的一片,如若不是许离无意间察觉,怕还真是发现不了这一行脉络。
蒙尘底下,应该藏有玄机……
应是与村祝所言的那只柜子有关。
抱着这样的想法,许离深吸了一口气,伸出笼着手掌的赤袖轻然挥出,只听一片簌簌的吹落响动,大片灰濛濛的事物自墙面剥离开来,显露出斑驳潮湿的青石墙面。
也露出了其后所笼罩的事物。
少年借着微弱的光线,再凭借自己远超常人的视力,才勉强地看清了那几个模糊不清的字眼。
那些笔迹看起来倒是有些岁月了,笔锋遒劲干练,映照在心头,竟仿若有一条巨龙在盘旋嘶吼,雄浑的气息在吞吐着。
磅礴大气。
只是这一串阔字的笔劲手法,却是让许离感到异常的熟悉,而依照那潜意识记忆的程度来看,似乎对此的印象还很深刻。
从表面上看来,观摩者几乎能够从这串诗句的笔法之道中意会到一种行云流水的奇妙韵律,那种感觉仿似于悟道,但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又算不上对大道的感悟。
只能够算作作诗人借着这股笔伐之力,开辟出了一所道境,令人所观,却又让观摩者无法从中真的提炼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许离粗略地一扫视,大致地看出了这一片字迹所彰显的文体。
那不是什么留言,亦不是什么注释记号。
那是一句诗。
红衣少年徐渐眯眼,一字一顿地将那几个墨色泛黄的锈乌字迹轻声地读了出来。
“望雨心澎湃,剑鞘故人堂。”
诗句尾末之时,打上了一个很墨迹很浓的句号。
少年的漆黑瞳孔在这一瞬陡然放大。
他在这一串诗句的停尾部分落音的那一霎,许离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明的感觉。
这首诗很熟悉……
笔迹亦很熟悉……
许离端是记起了自己为何对此感到眼熟。
这笔迹,分明和那座寺庙中瓦顶之上遗留的笔法如出一辙!
而这首诗,也分明就是那句悲叹诗词的后一段落,也就是那首诗的另一半。
两首诗缓缓在许离的眼前,形成一个奇异的画面,徐渐地交迭在了一起。
长风路微凉,昨日见苍茫。望雨心澎湃,剑鞘故人堂。
少年终于知道了为什么他在轻诵庙中遗留的那句诗的时候,也会不自觉的流露出一种怅然的感觉。
那根本不是其道境韵律对自己产生的影响,而是因为这首诗根本没有写完,他的道心被其高妙的手段所阻碍,就仿若奔腾不息的洪水被一块高大的山峰堵住,就算任水势如何汹涌咆哮,却也只能无可奈何。
而此时见了全幅度的章尾,许离道心上的那一块巨石,也终于被决堤的洪水浩荡而下,将那高耸坚固的石块殛得粉碎!
许离忽然感觉到,自己全身的筋脉竟然都在随着道心洪流摇动起来,金润的毫光在寸寸地冲刷着他的血肉,他浑身的毛孔都在此刻扭曲起来了!
无数道轻烟自许离的毛孔中涨动着升腾而起,氤氲朦胧着昏暗中的尘埃,袅袅烟气倒折出耀目的白光,散发出暖洋洋的丰泽,流淌过丹田,滋润过玄窍,肉身的各处窍穴都在盛放,欢悦地蠕动着,嗡鸣之声顿时不绝于耳。
这是破境的征兆!
由于十年以来,许离一直在海中逃亡,亦有郭藏痕的部众追杀时而临至,他一直都是提心吊胆,十载以来从未睡过一个安稳觉,更遑论修炼了。
他在族中天赋绝然,根骨上佳,本可算作无上之材,却不想出了大变故,以至于这十年来,修为竟是停滞不前,一直卡在灵光期的阶段。
但所谓根基扎下,气息稳固之后,冲境亦是可化简,只是道心上留一缺口,这才导致许离的破境之日再度延长些许,如今道心固守,说起来,破境倒是水到渠成了。
许离没有过多地犹豫,当下运转斩气道经,抱元守一,通身绽放出淡色灵光,毛孔蠕动愈发地强烈起来,浓重的烟雾,刹那间包裹住了他的全身。
他只觉浑身前所未有的舒畅,每一缕气息的喷吐都在升华,赤霞缭绕,烟云赫然在许离的血脉沸腾间开始转变端呈为殷红之色。
四肢百骸中,骤然爆发出一股超越以往的磅礴灵气!
许离感觉到,他的整个识海似乎都开始膨胀起来,精纯的意识之力起伏如潮水,那一刻,就像天际边积压了好几个月的厚云,囤积的沉重水分,终于是在此刻暴涨到了一个临界点,疯狂地从某一薄弱之处宣泄出来。
其实从准确地来说,许离的这股力量,捱过的光阴根本不是几个月的积压方可比拟的,他所贮存下的悍然力量,乃是经过了好几年在无数追杀中的压缩、提纯,以至于在此刻的宣泄口中,几乎可以算作源源不绝。
方今的许离躯壳内的修为狂涨,竟让他甚至有了一种可以借此狂飙,就随着这股契机直接突破到隐魂期的趋势。
终于,在潮水的汹涌之间,那股强劲的力量却是遇上了一层厚重的屏障,将那嘶吼翻滚的灵气精神巨浪死死地抵挡在了屏障的外围,再也无法寸进。
“遇到隐魂期的界壁瓶颈了么……”
许离在心中低喃,转眸看了看墙面上的诗字,道心不禁一凛。
“境界只不过是人为地方划分,又不是随天道自然而形成,这只不过是对修士修为程度的一个定义,又何来境界的瓶颈之说?”
“有时候,同境界的人,亦仍是有着强弱之分,因此有些天骄才会有同境界无敌的称谓。”
“既然境界只是人为的定义,那么这个瓶颈,就只不过是一个人道心动摇所臆想而出的……”
“这所谓的,虚无缥缈的瓶颈,困不住我许离!”
红衣少年眸光惊起一道璀璨的惊鸿,浑体的气息再度暴涨了一大截!
他长声低吼着。
他的道心除了某处的一道裂缝之外,已然彻底通透明净,剔透宛若一颗动人的水晶。
尽管有些许美中不足。
白水大瀑般涌动湍急的灵气肆意摇曳,殷红色的烟云赤霞几乎填满了整个破陋的屋舍。
那是一种凝练到了极致的灵气长虹!
……
也不知过了多久的光景,那种璀璨无匹的涨动方才徐渐平复下来。
许离长身而起,他步伐沉重,每一步都仿若有着一种奇特的韵律在其间流淌。
红衣少年狠狠地伸展了一下腰肢,气息肆虐溢散,破旧不堪的瓦顶中顿时传来了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
几块碎石紧接着掉落而下,细下看去,那几颗碎石几乎已然化作了粉末,或许连碎石都算不上了。
这就是隐魂期所散发的威压所造成的破坏力。
许离淡然一笑,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是平静的心湖间还是因惊叹而荡起了一圈细微涟漪。
“是该找找符纸了,已经耽搁了太久的功夫了。”
他如是喃喃道。
如此,他又开始仔细观察起这面青石墙来。
似乎除了那首诗,倒也没有什么古怪了。
不过似乎也有一点……
视线触及某处,许离的眸光不禁凝了凝,他蹙起眉头,望着这首诗的末尾之处。
那儿有一个句号,很大,很醒目。
而且,那一个句号所处于的位置的青石,看起来还有些许松动,以至于句号的痕迹也略有模糊。
有点古怪……
许离不疑有他,二话不说地伸出手,蓦然向着那松动之处一按。
轰隆隆!!!
整面墙壁竟忽地振动起来,无数碎石自墙顶的角落处簌簌激落,又被许离所散发的隐魂期威压一震而碎。
许离凝目望去。
他猛地望见,这面墙仿佛后退了几寸,积屯的灰尘掉落了些许,但亦有一个方形的东西从墙角显露而出。
那是一个柜子,很破旧,看起来似乎放在此处很久了,驳杂的青痕在其上蔓延开来,柜面朝上,里面什么都没装,空荡荡的一片。
黑黝黝的柜子口,像是异兽的嘴巴,吞噬了周遭的微弱光线。
“这……”许离惊愕了半晌,目光移动,待得看到柜子底部时,紧皱的眉头方才舒展开来。
那是一张裹着油渍的破旧符纸,在微弱的光线下,折映出淡淡的光华。
它正被柜子紧紧的垫在底部,除了有那映光的一角稍微露出外,却是不留丝毫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