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气弥空,碧波如洗。
狼藉一片的巷道,被不知多少蓬的尘灰与渣滓所填满,洒落一地的殷红像绽放于幽冥中的彼岸花,狰狞之意甚浓。
前沿端,几近畸成锥形的剑气将姬原猝然掀上了天,整个人似乎要向渺远的苍穹中镶嵌进去,成为天空的一部分。
高过了矮房,高过了大树,也高过了井砚城外的那座山丘。
可他终究只能待在天的下面。
所以在划过一个漂亮的抛物线后,他也就掉了下来,恰到好处地,落回矮房中间的漆黑夹缝里。
自此,客栈外,某个巷道里,多了个大坑。不过由于这里已经被两排房瓦掩埋了大半的缘故,多个大坑倒也无伤大雅。
只是这位新任妖军统帅落地后的姿态,却是极为不雅观。
许离默默地从木窗的窗沿边跳下,出鞘的实质剑意在气流中穿行。
他平静看向惊愕的众人,没有多言,踏空掠过寒风,二话不说就挥剑就向着坑中的姬原斩去。
“你……”姬原从没见过如此不讲道理的袭击,还不等他回过神来,许离的剑就临至他面颊的寸距之远,沛然的气机在鼻梁上打着转儿。
衣袖间夹住的长钩,撕裂了搁置它的那摊碎瓦,隔着一片空当的间距,倏然曳动起来,曲转的弯锋处不再锋利,化作了狼毫般的柔顺,轻然抵住致命的杀剑。
剑气在牵引中被一道横杠拨开,成为了水一样的细流,触及在弯锋上时,却仿佛在对那道长钩进行冲洗,宣泄开一抹属于金铁独有的锃亮。
姬原的脸被铁钩映彻得有些发白。
这位来历不明的红衣少年没有半分表情,实质剑意在手中破碎后,又淡然地凝合出第二把。
又是同样淡然地叩下。
姬原又重复着用长钩抵挡。
如是而行。
铿然清脆的铁器交接之声,在巷道的上空中连绵回响,一如城东湖边铁匠铺里持续不断的打铁声声,只是待这种声音荡漾了许久之后,此间的屋房也犹若了遭逢地震般地颤栗起来。
至于先前被余琰以及中年杀手的战斗吓回了屋中的人们,此刻更是暗自叫苦不迭。
真应了那句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的话语。
随着一次次的攻防,也由于施力角度的缘故,姬原的应对逐渐吃力起来,他在恼怒之余,也惊惧地发现,眼前这名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红衣少年,修为仅仅隐魂初期,但却拥有着全然不弱于隐魂后期修士的压迫力,这每一剑的叩落中,极为简单干脆,然则在这分至简中所蕴藏的剑气韵律,又浑然天成,使得他只能被动相抵而无从反击。
许离依旧是一剑延绵着一剑地砍将下来,成百上千次的劈斩,他的剑意也断裂的几百次,而面前横挡的那道长钩,则是在两者的接触点上溅起了火星。
饶是这道被鲤族仙山气息洗涤过的钩器,也无法接连承受许离剑气的磨损。
姬原想要抽回钩器,以承受一道剑气的代价换回主动,然则他适才就欲实行的时候,这名红衣少年的剑锋倏地急转,径直朝着他的脑袋刺来!
钩器不得不回锋相抵。
红衣少年面不改色地挥剑,没有多少情绪的动作就像是深山里打柴的樵夫,而身为柴木的妖军统帅则吃力地抬臂挡招,脖颈下的青筋鼓动得犹如附着在肌肤上的跳蚤。
局面又一次陷入僵硬,一切都在牵制中进行。
许离不缓不慢,根本没有意识到什么速战速决的道理,剑气逐次地砍下,有溃散的星末迸溅,也有灼热的铁物沉淀滚落。
姬原本将着用出其不意的形式破了僵局,奈何许离表面看来攻伐死板,然而一旦情况出现变动时,他的反应几乎会同一时间改变,根本不会予以姬原半点喘气或是脱险的机会。
这样一来,姬原与许离之间的修为沟壑如是被填补了。
姬原看着红衣少年有如傀儡般漠然的脸,眉间忽的现出一抹恐慌,因为他赫然发现,随着少年每一次的剑落,他体内盈满的灵气,竟在被一点一点地敲碎,继而凝聚,随后又被砸成如繁星般的尘雾,如是循环。
缓缓地,他感到四肢百骸里传递出一种虚弱感。
姬原开始慌了。
此番情况固然不会使得他的身体出现伤口,但就任凭这样下去的话,他的灵气密度却会徐渐地减小,根基会不稳,修为会虚浮,到最后,说不定还将会让他苦苦修来的境界打落至底。
姬原急忙开口:“道友,我是鲤族的妖军统帅,正在奉命追杀逆贼,你阻拦于我等,就等于得罪整个鲤族!”
红衣少年的手掌微微一顿,正待姬原以为他有所顾忌后,簌簌成影的杀机却陡然拥簇而来,附着其剑意倏斩直下。
“没想到,还是条鲤鱼。”许离的唇角全然填斥着玩味之色,又补充道:“而且还是一条大鲤鱼。”
姬原没有听懂少年话中的意思,当然,他也来不及去细想,因为一只臃大的袖子裹住了他的所有目光,那道剔透里泛着溪流般光泽的剑意亦是随着袖里的那只修长手掌裁落。
宛如要裁开一张惨白的纸页。
钩器哐啷一声,置于正心位处的玄铁豁然被剑意中开了,冒起虚弱的青烟,灼烫得似刚从火炉中夹出来的熔铁。
“妖军统帅也只有这般水准了。”许离嗤笑着挥剑劈砍,在携着寒风的气机缭绕下,瞬间将那段极硬的钩器上留下了一道呈三角状的深缺。
缺口下的手掌,也被分斩开的剑势波动划开了鲜明的血痕。
一缕自心肺中逆流出的瘀血,悄然沿着姬原的嘴角淌下,蘸着凛冽的空气,清凉却粘稠。
姬原骇然瞪大了眼。
他,跌境了。
他在剑意的连续消磨下,从隐魂后期跌回了隐魂中期。
他在妖军中的威望本就不高,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才强势地斩落了数位修为臻至遁血期的大修,这才勉强得到了统帅之位。
而今,他竟然被一位刚入隐魂期不久的少年压制打磨,还碎了灵气,跌了境。
若回到族中,又如何继续服众?
顷刻间,他看向这位红衣少年的双眼,迅速攀上了无比猩红的血丝。
他要杀了他!他要将这个少年千刀万剐!
杀念于那时浓郁到了极点。
在旁观战的余琰及黑衣等人也从怔然中回过味来。
他们很错愕。
这位刚冒头的,还没有展现出悍然修为的妖军统帅,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一个莫名其妙出手的红衣少年打落了境界?
也是这个时候,许离不再重复打柴的行为,他遽然将脚步后移半寸,腰态微低,搁落在钩器上的剑意亦收身归于胸前。
继而横剑舞出!
而剑舞,并非是所谓花哨的一系乱劈胡斩,也没有那剑影交织成网的密集之形。
只是很直接的一剑,很凌厉的的一剑。
笔直成锋锐,锋锐成迅快,迅快到无法看清,以至于变成了扭曲畸形之态,宛若一化千,千化万的剑气分离。
满天落下之时,似给万物覆上了一层冷霜。
过处,百草偃倒,几乎被压到连同草尖一齐扎进了土里。
失去理智的姬原猛弹起身,根本不曾注意到许离的一剑成万,他径直地举钩朝天,那一点玄色的润泽如神光煌煌乍现。
鲤族的祖灵杀术!
许离自三岁起就修习过这道杀术,五岁即杀术大成,然而这十年逃亡,其法门却被他所淡忘了。
以至于他只来得及退了一步作避闪。
钩器由上牵引至下,有耀目的晃亮色彩暴起,掀起一条极端宽远的湍流,扑腾振起于空中,也就在临至头顶的一刹间,化作骤雨滂沱而下。
那一点杀光亦是沐浴着气机破空而来。
许离的额头至小腹处,猝然受创,一道狰狞的血痕豁然延伸下来,将他红衣割开,皮肉宕震成汩汩血流。
姬原方才跌境,修为尚未适应这般向下的转变,遁血的气息依旧还没彻底湮灭,这一钩斩,便差点把许离整个人都撕成了两半。
可许离到底是承接下了这一杀术,故而他在肌肤崩溃的同时,许离递出的一剑虚影也很是轻柔地扶住了姬原的头颅。
那抹快到迷幻的剑光停滞在脖颈处,所有压迫的感觉都悉数消弭了,千万的虚影在交错中归一,凝合了一道雪白成了极致,极致到了透明的剑气。
然后剑气小幅度地摆动它的气机,与柳枝般粗细的尾段也摇了摇形,调头和它的前端换了个方位。
也就是转了个圈。
在姬原的颈上打转儿。
于是姬原的脑袋与脖子连接处的皮肤上,悄然地划出了一笔纤细的血线。
然后,这条血线开始延展,由细变粗,由短变长,也由不起眼的一线,扩张成了麻绳般的一捆。
点点血沫子从断裂的那里翻涌而出,随着血线的伸长,喷溅了一大蓬冒着滚滚热气的殷红。
姬原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他正看着红衣少年肌体上的猩热血口,想要大笑,却发现自己笑不出来。
他眼睁睁地望着视线偏移,他看到一个长在脖子上的,碗口大的血窝,然后是宽大的肩膀,身躯……
最终,目及之处,尽化作一片纯粹的永暗。
风过,泛着温气的血浆开始冷却。
秋冬的风,属实有点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