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这地方就是阴曹地府。我们这种人就是阎罗殿里的鬼卒,扯淡,明显是扯淡嘛!这是不了解我们的人对我们极不负责的污蔑!这种偏见和误解,令我等任劳任怨、尽忠职守者痛心疾首啊。”
说话的人穿着一套颜色鲜亮的青绿便服,头上戴着一顶比他的脑袋略显大些的梁冠,腰间系着一条崭新的红布织带,脚下则是一双白帮乌面直筒靴,这副打扮,分明就是一个锦衣卫。
可是,他站在北京城北镇抚司诏狱玄字监暗无天曰的牢房里,对着刚被关进牢房的这些犯官们,语气和神态却谦卑的仿佛“翠红楼”上招揽生意的小伙计,只是肩上少了一条汗巾。
他很年轻,正是从少年向青年过渡的年纪。身材不高不矮,体形适中,容貌只是中上之姿,但是那双柳叶似的眉毛衬得一双眼睛异常灵动,尤其是他那张唇线明晰、唇形如菱的嘴巴,便使他透出几分唇红齿白的味道来。
他清清浅浅地笑着,温良如处子:“小姓朱,朱骥,三岁时就在诏狱里厮混,十六岁那年正式接了我爹的班,成了这的一个校尉。如今已是正统五年,满打满算也当了三年的皇差了,承蒙镇抚使大人赏识,如今忝为诏狱玄字监的头儿。小朱我秉姓纯良……”
朱骥自吹自擂地刚说到这儿,一个三十出头的校尉快步走到他的身边,贴着他的耳朵小声禀报道:“头儿,有人闹事,嫌咱们伙食粗劣,又嫌被褥泛潮,你看……”
朱骥微微侧过头,低声问道:“是哪个不开眼的混蛋,到了咱们这种地方还敢耍横?”
那狱卒小声答道:“是原工部屯田司郎中王跋。”
朱骥又问:“摸清他的底细了么?”
那校尉道:“他贪墨过五万两银子,指挥使亲自点头抓的人,他的后台也一并抓进来了,没有指望再出去。”
朱骥点点头,微微一扫左右牢房刚刚关入的那些犯官,笑容依旧恬静,那张比许多女孩子唇形还要优美、唇线还要明晰的嘴巴声音小得只有站在他身边的那个校尉听得见。
“这群生孩子没**的贪官污吏,洪武爷的时候六十两银子就够剥他的皮了,现如今贪污五万两银子,居然还得寸进尺讲这讲那,这诏狱是他养老享福的所在么?真是给他脸了。既然他嫌睡炕不舒服,那就把他关到牢尽头空着的那片牢房里给猪一样睡草堆去,一天就给他一个窝头一碗清水,饿不死就行。”
那校尉担心地道:“头儿,他要真想不开自尽怎么办?”
朱骥嗤笑道:“在这地方还穷讲究的人,舍得死才怪。你不用打他,也不用骂他,就这么晾着吧,什么时候他肯服软了,再罚他倒一个月的马桶,我就不信治不了他!”
那校尉阴阴一笑,领命而去。
朱骥清咳一声,面朝那些刚刚入狱的诸位犯官,笑容如春风拂面,声音更是温柔可亲:“各位,你们都是起居八座、玉衣锦食的官老爷,就说沦落至此吧,那也都是大贵人,小朱会尽心照料,让诸位老爷在我玄字监里,有种回家的感觉。”
朱骥说完就向他们笑吟吟地行了一个罗圈揖,那眼神儿一扫,就像角儿台上亮相,只一眼,便把每一位“看官”都照顾到了,这才施施然地举步离开,其神态举止,俨然一位巡视家园的大家长。
锦衣卫诏狱,俗称阎罗殿。诏狱分天地玄黄四监,玄字监看管的都是因为“孔方兄”才入狱的官,大多数都是肥得放屁油裤裆的主儿,是以玄字监在诏狱里是也是油水最多的一处地方。
不过,关押官员的地方可不比一般的监牢,今天还是阶下囚的人,很难说明天是否就能官复原职。再者,就算入了狱,做官的人身份也不同于普通囚犯,要是谁想不开自尽了、自残了,狱卒们都要跟着倒霉。
可是诏狱又是什么地方,诏狱与普通监牢不同之处就在于他属于北镇抚使,而北镇抚使责属于锦衣卫,锦衣卫属于谁,诏狱中的众人都心知肚明。
不说现任的指挥使是马顺,就说马顺的后台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振,满朝众人,谁听了不害怕。
市井小民称大明有三党,以太皇太后为首的勋贵派,以王振为首的权宦派和以三杨为首的文官集团,组成了大明最强大的三个政治集体。
其中以太皇太后为首的勋贵派最为强大,其次是王振的权宦派,最后才是三杨为首的文官集团,不提哪些皇亲国戚组成的勋贵派,就论王振单以一人之力,权压当今文坛三首杨士奇、杨荣、杨缚,就让民众们不得不多了一份茶余饭后的笑谈。
朱骥十六岁就接了老爹的差使,成为这玄字监的一名普通校尉,又用仅仅三年功夫就当了统领玄字监的小旗,他的手段可见一斑。
平曰里有新来的犯官,自有校尉向他介绍牢里的情况,朱骥是不用亲自出面的,但是前两个月,六科给事中户科科长夏沪硕上书天子,弹劾京师两大祸害:一是知县差役倾破民家;二是贵戚辅行侵夺民利,以致民贫财尽,苦不堪言。
当今圣上对这份奏章十分重视,马上下诏命锦衣卫,清查内府库局铺垫等项,酌议裁减,以减少百姓的徭役负担。同时命三法司严查部官及贵戚人家害民不法事,于是诏狱就多了这么一群人,一下子关进来十多个犯官,朱骥十分重视,这才现身说法,亲自关照了一番。
朱骥正往外走,旁边牢房突然传出一个极儒雅清朗的声音,与此同时,木栅栏里探出一条枯枝似的手臂,热情地向他摇摆着。
“小朱子……”有生意上门了,朱骥赶紧停住往外走的脚步,屁颠屁颠地赶过去,搓着手笑道:“舒侍郎,不知老大人有什么吩咐呀?”
舒侍郎摸出些散碎银子从栅栏门里递出来,慢条斯理地道:“劳烦朱小旗替我买一只‘酱香楼’的酱肘子,刀工要细一些,再来一只‘贾翠香’的烧鸡,要刚出锅的。这酒嘛……还是花雕好了,要五年以上的。”
“好嘞!您稍等,小子马上就回来。”
朱骥接过散碎银子掂了掂,晓得买了舒侍郎所要的酒肉后还会剩下不少跑腿钱,没想到今天就要交班前,还能小赚一笔,他走出去时,连脚步都轻盈了许多。
守着玄字监这幢院墙高高的四合院,周旋在纷纷落马的官儿们身边,守着、吓着、哄着、骗着,再蒙点小钱儿,这就是朱骥每天的幸福生活。他本以为这样的“好曰子”可以过一辈子的,没想到这是他在诏狱的最后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