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苑坐在石座上许久,忽然开口问道:“我忽然觉得,你有些面熟啊”。
胖子闻声坐了起来,从后腰处又摸出那把破蒲扇扇了两下,“是吗?”
池苑却没再说话,摸了摸自己胸口,心里有种被算计的感觉,却一时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不是算计,咱们有缘罢了”,胖子却张口说了下去。池苑却听了一惊,起身站起,厉声问道:“你会读人心神?”
“你怎么也不担心庙里的东西追过来?“
”回答我“,池苑说话间又退了两步,全神贯注盯住胖子,但是并没感觉到什么异样。
宁胖子看了看池苑,”你猜对了,我见过你的戏法儿——或者说,法术。你之所以会来彩神庙,是因为我想让你来,我也偷了几张你的符咒“。
池苑安静了片刻,才说道:”怪不得……“
那边宁胖子却又躺下了,用蒲扇盖住脸,似乎准备睡过去。
池苑又退了两步,依着墙壁坐在了地上。他并不是不担心那诡异的东西再追过来,只是知道担心也并没有什么用,因为那宁胖子的神情状态,就像是个赌徒,而自己又是人生地不熟,也不知道要对付的到底厉害到什么程度,最坏也不过是拼了一死而已,也并非什么大事儿。
只是此时回想起白日所见,联系到宁胖子怀里那条鱼以及昨晚那腥臭的气味,池苑心里多多少少还是觉得有些恐怖的。此刻靠在墙上,觉得背上湿冷一片,想是昨夜害怕加上一路狂奔,出了一身汗。看着那边似乎睡了的宁胖子,池苑摇了摇头,忽然又想起昨晚的酒来,”醉死了也不错。自己好心好意却被人卷进这莫名其妙的事儿上而死,似乎觉得有点儿不爽。哼……跟鬼怪拼个你死我活的,好像,也不算太差……“,池苑心里嘀咕了几句,最后一个念头冒出后顿时觉得放松了下来,闭上眼直接睡了过去。
那边宁胖子似乎略微动了一下,却又好像没动。许是他睁开了眼,又或许只是心神动了下。破房内一时安静下来,安静的似乎并没有任何人存在。
池苑再睁眼时已经是日上三竿,热辣的阳光似乎一下狠狠地穿透他的意识把他惊醒,一时间有点儿迷糊自己是谁又是身处何方?宁胖子却是站在阳光底下,光头被照的有些刺眼,手里依然慢悠悠晃着那把破蒲扇,眯着眼睛看向池苑:”师傅,醒了?“
池苑定了定神,看着眼前的胖子和破落的屋顶,意识马上恢复了过来,一晃身站了起来,带着嘲讽的语气说道:”哟,还叫师傅呢?“
胖子却哈哈大笑,”怕是成难兄难弟了吧,哈哈哈哈“。
”为何要拖我进这趟浑水呢?“
”这天下,怕是会法术的都快死绝了吧?再说,换作别人,这事儿怕是没人肯干呐。谁不怕惹祸上身?也就师傅您还有点儿人情呢“,宁胖子举起蒲扇遮住阳光,对着池苑说道。
池苑此时有些难受起来,却并不是为别的,而是昨晚醉的酒终于来找酒醒的后帐了。一时间觉得恶心要吐,身体有些发冷却冒了一层虚汗出来,脚底似乎踩着些棉花般软绵绵的。干脆又靠着墙壁坐回了地上。
”好心没好报。那两张符若是没能挡那些东西一下,谁知道你会不会留我殿后,自己跑个干净“
宁胖子弯下腰看着池苑,”换你是我,你会一个人跑么?嘿嘿“。
池苑没做声,知道自己肯定不会跑。这人自己都已经认识了,就算知道他利用了自己,就算不当他拜过师,自己终究也做不到丢下一个人置他生死于不顾。再说,多一个人并肩作战,总好过一个人面对——也不知道那追的玩意儿是什么,怕不是一堆黑鱼吧?
池苑一边没意识地在心里闪过这些念头,一边却也在打量着破房子。面前的石座四周尽是破砖碎瓦,昨晚挪过的石板上大概是因为宁胖子躺过的缘故,倒是被擦得有些干净了,上面密密麻麻似乎不满了花纹。这花纹在阳光下映得甚是明亮,明显不是雕刻的痕迹,倒像是石板内长出来的血管经脉一般。
来彩神庙之前一天,之前一个月,甚至更久,开始在池苑心里一幕幕闪过去。然而他的双眼却盯在那花纹之上。强烈的阳光下,暗红色的花纹似乎像在流动一般,从那石板中央慢慢涌出,溢慢整个石座又慢慢淌下。
正当池苑一心多用之时,宁胖子忽然开始从地上拾起碎砖烂瓦丢上石座,盖住了他们昨晚掀起的石板。如此折腾了一会儿,才回身对池苑说道:”多想无益,以后我跟你说。现在先去填饱肚子,没力气不是找死么?“
池苑此时倒还真是想吃点儿东西压一压醉酒后的难受,听宁胖子这么一说,站起身来表示同意去吃饭,”不过,饭钱得付了“,他想起那婆婆来。”付,必须得付,现在留钱又有何用?哈哈哈哈“,宁胖子大笑着走出门去,池苑迈步跟上。
出得门来一打量,发现破房门外一大片石砌的平地,大小抵得上三进的院落。平地上两排隐隐约约的圆形痕迹,每排九个,似乎是原本有什么东西被铲掉了。破屋背后隔不远是条河,芦苇长的甚是茂盛。两侧各有一座石桥,桥头又各有两棵垂柳郁郁葱葱。
之前没有看个仔细,现在看起来好像也是个庙宇所在。前边宁胖子似乎看到他在回身打量,说道:“这本是个土地庙,很久以前”。池苑听到,心里感慨了下不知道为何破败至此,屋里的神像也不见了。
宁胖子在前面喊道:“吃饭要紧”,原来他已经走的有些远了。池苑收了心思,跟上宁胖子一路走去。
大概是因为这夏日的大晴天实在有些酷热难熬,路上行人稀少,不少店铺还都垂着帘子尚未开张。一路走到昨夜吃饭处,看到那婆婆仍是坐在摊旁,似乎在闭目养神。池苑心想这婆婆大夏天一身黑衣,也不怕热。前面宁胖子早已坐到老位置,喊道:“婆婆,结帐来了”。池苑刚刚坐下,之间宁胖子从怀里扣了半天,一把拍到桌子上,居然是几块碎金子!
“前帐全清了,婆婆。来四斤卤牛肉,高粱酒一坛”,宁胖子接着喊道。
池苑感慨宁胖子这似乎是要吃送行饭一般,那些金子大概是他全部家底了。得,今日自己同他一样也吃个痛快吧!心里这般想着,却又惦记着那婆婆年纪大了拿酒怕是不方便,还是自己去帮个忙吧。边想边站向摊边走去。
婆婆似乎知道他来帮忙,手里正抱着卤肉,对着摊旁推车一努嘴。池苑知道她指酒,走过去抱了一坛回到桌旁。却见婆婆站在桌旁盯着宁胖子一动不动,池苑不知缘故,把酒放在桌上坐下,一抬头看到那婆婆正回过头来往向自己,一双眼眸清澈如却又凛冽如刀,一双柳眉倒竖。池苑心头竟然忍不住发慌,说道:“这……这是……”,竟然结巴起来。
婆婆哼了一声,接着说道:“很好,很好,疯子遇上傻子,作死作出花儿来了”,话音刚落,一巴掌却是朝着宁胖子扇了过去。宁胖子举手便挡,却听得“啪啪”两声,原来婆婆一巴掌拍到宁胖子手上,宁胖子的手又拍到了自己脸上,一个趔趄倒了下去。
池苑吃了一惊,刚要站起来,婆婆另外一只手却已经到了眼前,啪的拍到脑袋上,池苑只觉得眼前一黑,一头撞到了地上,板凳跟着翻倒在旁。也不知道缓了多久,只觉得耳鸣眼花,从地上爬了起来。那边宁胖子居然也同时爬了起来,嘴角流血,光头肿了半个。
池苑挨了这一巴掌,自知这婆婆不是一般人,然而心头火起,若不是看在这是个婆婆的面上,怕是拼了命也要冲上去拼了。“婆婆何故打人?”,池苑咬着牙问道。婆婆这时已经坐在桌旁,却并没看他,而是看着旁边刚刚爬起来的宁胖子,张口说道:“我之前有没有警告过你,不要去庙里撒疯”?
宁胖子却咧着嘴笑起来,一边笑一边伸手去拿肉,同时说道:“我若不疯,不如做鬼好了”,说罢狠狠咬了一大口牛肉,满意的嚼了起来。
那婆婆转过头望向别处,接着说道:“你不过一条狗命而已……却要连累我”。
“早知道婆婆不是一般人,可有什么法子能救我这狗命么?”,宁胖子嬉笑着说,却又似乎有点儿绝望的气息。
“以前看你还有一点儿人心善念,哼,终究是个作死的恶狗一条,活着有何用啊?你还真指望我救你不成”?说罢转身走了开去。
池苑听他们说话和语气,再看看宁胖子脸色,问道:“你原本是盘算着让这婆婆帮忙?”
宁胖子现在似乎专心低头吃肉,听他问起,头也不抬的说道:“不”,说完给自己满满倒上一碗酒,端起来一饮而尽。
池苑本以为他会继续说些什么,没想到宁胖子又倒上第二碗喝了一半,对着牛肉专心啃了起来,并没有继续说什么的意思。
“那你为什么眼巴巴的求人救你,婆婆不救了你又一副绝望的鸟样?”
宁胖子把剩下的半碗酒一口又干了,这才看着池苑说道:“我没想过一定能成,也没想过成了之后有人能帮我”,说完又给自己倒上一碗,继续道:“但是也没想过可能很快会死”。
“是不是也没想过不成的话,我也得死”?池苑问道。说完给自己倒上一碗酒,也捞起一块牛肉吃了起来,心里冒起个词:“了此余生”。一时间居然觉得半悲半喜,还生出些豪气来,端起碗来一饮而尽。端起坛子来准备刚准备给自己倒第二碗,又听得“啪”的一声响,手里顿时一空,那酒坛被不知何时来到身边的婆婆一掌拍了出去砸在墙上。
池苑吃了一惊,虽然知道这婆婆是个高人,但是这神出鬼没也就罢了,怎么打完人又来砸酒呢?再看那婆婆,却是身后斜着背了个小包裹,对着池苑说道:“先吃,酒就别喝了。吃饱了带我去看看你们造的孽”。
对面宁胖子抹了抹嘴,望着池苑,眼睛里带着一丝喜悦。他心里刚才已经绝望,有了赴死之心,现在忽然又多了个帮手,似乎自己的计划没有失败,还是有拼一拼的资本的。池苑倒是并无所谓,只是对这婆婆产生了好奇。俩人各有心思,不一会儿把肉吃了个干干净净。
此时已近正午,三人走回土地庙里。婆婆进庙之后略看了看,径直走向石座,一只手便把拿石板掀了开来,只闻到一股腥臭味而来。婆婆掩住口鼻皱了皱眉,池苑却是差点儿没吐出来。宁胖子旁边嘟囔了一句:“死了”?
婆婆说道:“偷的这网倒也罢了,你是怎么知道这地方的”?
“嘿嘿,蒙的。听老人们说这土地好像是有了彩神庙之后才被人给掀了。若都是神仙,他们俩怕不是得有仇吧。若不是神仙……那不是更得结仇么?我这网能用多久不知道,若这鱼从网里挣出来,进了土地的庙门,估计也做不出什么怪了吧?”,宁胖子似乎有些得意。
“它是逃不出这网的。你把鱼放这里也没什么大用,它们寻它不到就会放弃。但是找你还不是易如反掌?白日里它们过不来,难不成你夜里也钻进去躲着”?
“我?”,宁胖子颇为疑惑。
“看来你并不知道这庙是什么,石头又是什么……”
“是什么?”,宁胖子问道
“你且说说,接下来什么打算”,婆婆没回答他,而是继续发问。
“嘿,能怎么着呢?我先把它放几天,看看这神仙打算怎么跟我算账,要是没啥事儿,我再偷两条一起卖了”,宁胖子边说边就地坐了下去,也不管屁股底下有多少碎砖烂瓦。
“哼……真是够混账”,婆婆不屑地对着宁胖子说,又看向池苑,“所以你就喝了点儿酒就被骗去当幌子使?时不时转装烂好人很好玩吗?两个混账玩意儿”。
池苑没作声,婆婆又对着宁胖子说道:“卖钱?你当我也是瞎的吗?”
“哪敢……哪敢……还指望您老救命呢”,宁胖子一反常态的陪笑起来。
“若再有半句虚言,我便放手。那时候你不仅丢不了性命,还能从此永生呢……”,婆婆不再是恼怒的语气,忽然说话冷了许多。
宁胖子张了张嘴,没敢说话。一旁池苑只觉有些心惊胆颤,似乎婆婆周身散发出莫名的气场,将这屋子里的两人像蚂蚁一般踩在脚下。
沉默片刻,池苑觉得压力骤减。
婆婆说道:“把你的狐朋狗友都叫来,一个也不剩。告诉他们你惹了大事儿,大家怕是都要受连累丢了性命,所以得抱团一起扛过去。再有,把能找到的泥瓦匠都给都找过来,要把这庙顶和墙都修葺好了,天黑之前必须做完。庙后河里有很多石像,全部捞起来,摆到院子里这些石座上。想好好活着,就争取全部捞出来摆满吧”。
“然后呢”?宁胖子问道。
“然后你们就住在这里。白天随便你们出去造,天黑之前必须回到庙里来。偌大一个院子,够你们耍酒疯了。若是晚上听到什么动静,不要出去查看。若是阴天下雨电闪雷鸣——想来有点儿难,你们也给我把脚钉在这里。当然,你们要是实在做人做得腻歪了,那就出去浪”。
“没了”?宁胖子听婆婆说完之后,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追问了一句。
“哼,我约莫十天之后回来,最慢十二天。回来之后告诉你之后怎么办。若是我没回来……”,婆婆顿了一下,“那你们就自求多福吧,我就管不了你们了”。
宁胖子忽然跪倒在地,对着婆婆“砰砰砰”连磕三个响头,大声喊道:“平白受您大恩,无以为报!我陆仲宁这条命以后都是您的了”!
婆婆却又是冷笑一声,“哼,你也知道念个恩情?不是一向只记仇不知恩的么?我也不是要只救你性命,你且接的我跟你说过的事儿。若是之后你能报仇雪恨,算是天命,不必谢我。若是你没能如愿,以后自寻别路吧,莫再跟我算计了……”
池苑这边听的有些懵,那婆婆却突然转头望向他:“你,知道这庙么”?
“我……昨晚来过一趟啊”
婆婆却似乎有点儿疑惑,“奇怪……除此之外呢?可还记得些别的什么?”
池苑摇了摇头,“第一次来这里,确实不知道能记得些什么”。
婆婆走进两步,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看得他浑身不自在。一来是因为这婆婆的眼睛一点也不像是老人的眼睛——倒更像是十多岁的孩子一般清澈。二来是因为,那清澈的眼眸里透着一股极冷冽的意味,池苑只觉得像是两股寒冰顺着眼睛直戳心里,不由得扭过头去避开婆婆的目光。
婆婆却忽然微微笑了起来,“不记得好啊,不记得好啊,傻人有傻福啊”。
池苑一时间觉得浑身发冷,“他们,本来就都认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