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吐白之际,所有纷扰声渐渐静落。实户曹尾随府卫队正赵敬踏进龟兹舞伎卜那祁屋舍,经过一夜围剿,屋内腥臭狼藉。五六个府军在清点搬运反贼尸首,大片血迹渗洒进干涸生土地上,凝成一滩暗哑黑垢。
昨夜,当府军锁定了屋内嫌疑拍门搜查之际,屋里胡人随从竟从门缝里捅出一把锋利尖刀,将那名高声拍门府军顿时洞穿了心肺。其余府军呆征半息,旋即愤怒攻闯进去。那帮胡贼也是十分凶悍,可终究抵挡不住人数处优之安西府军,被一一斩杀。
赵队正瞟了眼一副书生文弱之实户曹,只见他脸色苍白,两目扫视一眼地上血迹,手帕轻轻压在鼻尖上。赵队正暗里想道,但愿他不要一转身便晕倒过去。
“禀奏队正,斗柜里发现一人。”搜查内室之府军前来回事。
赵队正急急前去一探究竟,只见斗柜里卷缩着一人,手脚捆束,昏睡不醒。实户曹过来一瞧,道:“麴智湛?可还有气息?”赵队正探了探鼻息与脉搏,点头道:“只是昏过去而已。”
都护府诸人不成想实赵二人竟能这般容易寻回麴智湛,稍稍松一口气之余,便听得上都护与许别驾恰恰赶回交河消息。竹司马扼要禀报了这些日子里城中各大小状况,末了,吞吞吐吐望向一旁之许别驾,一副欲言又止之状。
许别驾见状,便道:“竹司马有话,不妨直说。”
“别驾容禀,有人看见都护府里之女婢在城里与胡人私下交接,听说副使有一名关口来之婢女,不知可否随我们到府衙有司里详问一二?”
许别驾自是无妨。可办差问事在许别驾居所处只看见芙若,枣儿不见了,居所里没有其余女子,芙若找不到自己过照,无论她如何分辨,办差问事只把她当作女婢押回牢狱里审问。
牢狱里又骚又臭,关了不少与麴智湛被掳案相关之人。有些已经上了刑,血肉模糊躺在牢笼里呻吟。芙若何曾见过这场面,当即吓得话也说不全。办差堂官见问不出个究竟,当即便上夹棍上刑。
实户曹赶到牢狱时,芙若十个指头已被夹得鲜血直流。他喝令放人:“混账狗眼睛,她乃是许别驾府上随行内眷,你们竟把她当婢女抓回来上刑!”芙若被拘拿时,居所里仆人怕事,又听说是许别驾默许抓人,一声也不敢哼。倒是一旁春歌等人向他禀告这事。许别驾还在浩然堂里与上都护议事,谁敢贸然打搅他回禀这事?实户曹也顾不上男女之别,一把抱起昏厥过去之芙若往外奔。
浩然堂内,上都护眉目深锁,他弯曲食指,食指尖捏着拇指腹,缓缓道:“诸般看来,阿耆尼人想助麴智湛夺回高昌与我大周抗衡?”
许别驾道:“他们假装龟兹人,想必还不想与大周撕破脸面。又或者说龟兹人也是同谋?但他们并未料到麴智湛不肯西逃起兵,白忙活了一场。”继而蹙眉道,“可这些年阿耆尼一直臣服大周,文大都督兵临高昌时,阿耆尼还出兵佐助。这阿耆尼好端端为何会突生叛变?
“政光初年,高昌麴氏与我大周交好,高昌老国君还曾到长安拜见开国天子向大周朝贡。但后来却因为高昌旁边之伊吾向我大周献城而心生猜疑,终于逐渐走远而决裂。这些西域小国常常摇摆不定,朝秦暮楚。若有心人从旁煽动,他们当真便能完全撇开往日情义而一朝反目。”上都护以食指尖掐捏拇指腹,细小疼痛一撮一撮生出,通向他清明思绪。“我们才刚把从前高昌麴氏掠夺去阿耆尼民众财物归还,阿耆尼王大概并没有很大反心。想来还有些我们不知道之缘故……”半响,急道:“彦,你捉紧筹备麴氏旁支及高昌各大族头领等人入京事宜,越快越好!”说毕,便埋首疾书上奏。
许别驾领命,一番打点吩咐后,方回到居所。他双目通红,须发蓬乱,所幸入城前已换洗了一番。但他却没有见到期盼中等候他凯旋归来之喜悦女子。室内安静异常,他唤芙若,只有下人垂目前足之静默身影回答他。他步进寝室,软帐卧榻上躺着一名女子。他只消瞄一眼那身姿便确定是他那小野猫。忽然一丝血腥味飘入鼻腔,他撩开软帐细细打量,不觉心中一寒。
芙若脸色煞白,仍在昏睡之中,十指已上药包扎,时有血丝渗出,他脸色一寒,急急冲步至前厅询问下人。众人都料想他要狠狠发作,岂料他听过始末后脸色一凛,噔噔噔冲到门口,旋即又步回室内,牙关咬得格格响,衣袍下摆扫到厅内杂几,咣当一声侧翻着地。众人吓得屏住气息,只一味低头注视家主来回踱步之短靴。好半响,卧室内传来声响,许别驾终于停下,大步踏进卧室。
这往后数日,许别驾皆没有任何动作,公务处理过后,便亲自照料芙若。又选派了两名高昌汉女作芙若近身唤使婢女。
竹司马得知手下人得罪了许别驾,心中惶恐不安,见到他时几乎要跪下谢罪。许别驾只冷淡道:“长史不需自责,本使女眷丢失过照惹来误解原就是本使不察之失,婢女枣儿不知所踪乃是本使管束下人不力之过。长史啊,但你下属连都护府内妇人都区分不出来,那要如何识破城中奸细斥候啊?”
竹司马惶恐低头道:“下官失察,下官失职,这就去向李都护告罪。”半月后,闻得竹司马告老请辞。芙若向实户曹探听是否因为麴智湛被劫案所牵连。
实户曹道:“大约是吧。”他看向芙若十指,虽消了肿,仍可见敷药留下之黄褐色晕染指上肌肤,使她皙白双手蒙上触目痕迹。芙若用掌心捧着茶碗,尽量避免手指牵动。
“手还疼?”
她简短应了声,苦笑道:“不但手疼,头也疼。”
实户曹不解,她又接着解释:“郎中开了几副活血化瘀苦药,喝了后苦得我连后脑仁也疼起来。每天无所事事,连书也翻不了,料想着这手要好起来,却闷出病。”
实户曹听她这般说,思绪一动,想起前一夜之事情。当时他正在春满楼里喝酒,自上次围剿后,春满楼停业了好些时日。那晚,恰恰是整顿后再次开业第一晚。宓姬亲自相邀,掌柜宋大娘置办了丰盛酒肴以答谢他和赵队正等人鼎力解围。
宋大娘略略发福之脸面上荡漾着灿烂笑容,一边劝酒一边用高昌洛语道:“若非诸位官爷鼎力剿灭乱贼,我还真不知道这春满楼里上上下下二十几号人还能不能保得住小命。”
“不是我自吹,那帮胡匪也甚是彪悍,爷我一脚踹进去……”赵队正又再次不厌其烦说起他那英勇杀贼之事迹,说着说着,舌头便不听使唤含糊不清。宋大娘吩咐侍姬把他们逐一送到寝室里好生侍候歇息,自己也退了出去。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余下实户曹与宓姬相视一笑。只听宓姬笑嗔道:“未料到实户曹竟有如此酒量,幸而春满楼存够了酒,要不然还真要招呼不周全。”
实户曹轻轻一笑,门外有仆从敲门道:“官爷娘子容禀,外面有一位夫人说要见实户曹。户曹是见抑或不见?”
宓姬笑吟吟睇向实户曹,问:“难道是户曹府上女眷寻来了么?”实户曹皱了皱眉头,道:“我何来内眷,让她进来。”
门吱呀而开,只见一妇人蒙着垂纱围帽款款而入,道,“实户曹可否借一步说话?”宓姬笑道:“我去打些酒来。”退行出去时经过那妇人身旁,不禁看她一眼,把门带上便离去。
那妇人摘下垂纱围帽,竟是交河公夫人米氏,只听她道:“实户曹有礼。”
实户曹也是一惊,还礼后便道:“夫人有何赐教?”
米夫人不慌不忙缓缓道:“妾欲与户曹谈一笔买卖。”
实户曹眉心一扬,便听她接着道:“妾与郎君此番去长安,吉凶未料,请求户曹让小女留在交河。他日妾与郎君若侥幸安康,定必报答君恩。”
实户曹笑道:“若交河公与夫人在长安落魄,将来要如何报答实某?”
米夫人目光一敛,道:“小女将以命相许,前程相附。”
实户曹悠悠道:“实某位卑人微,夫人何以选中我?”
米夫人浅笑道:“户曹见过小女,却能平静自持,绝非平庸之辈。”
实户曹思绪回到当下,对芙若道:“我现下忙于杂务,鲜有时日教你读书写字,倒是想起有个合适之人或可代我。她自幼拜师启蒙,见多识广,可陪你念书解释典故,也可教授胡语,传你西域曲乐与胡舞,闲来还可与你讲解西域诸国之趣闻轶事,这样一位陪读你可愿意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