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耆尼金宫花园里，摄政王女正在逗弄幼狼。这狼崽乃是舍未阿波射猎时所擒获，灰白茸毛，浑圆身肢，很得王女欢心。
女侍领着厨子近前行礼，女侍长央昂点了点头，厨子便将刀具摆出，自盆中捞起活鱼，刮鳞，去内脏，起鱼肉。
王女闻着鱼血腥，皱起眉头，幼狼显得亢奋，嗷嗷叫嚷。
“他们便是喜欢以此为赛？”王女疑惑，语毕，便见厨子手中刀舞得犹如一团疾风，几个起落，盘中堆起晶亮花瓣。女侍奉上酱汁，王女夹起一片细尝，不置可否。
央昂一旁道：“周人喜爱鱼脍，常以片出又细又薄之鱼肉以比刀技之高低。”
王女呡了口茶汤，吩咐道：“还是烤熟了再上。”
胡僧难普恰在此时请见，央昂令众随从退开，独自个儿立在边上把守。
“启奏王女，贺乙经已离开员渠城。”
“上师之计谋果然高卓。”
“但据探子所报，贺乙并未往自家领地而去，而是朝龟兹方向而行。”
“为何？他放着自家领地受犯不管，反倒去理与他不相干之龟兹？”
难普撸了撸长须，道：“龟兹将会予他更大之利，自然趋之逢迎。”
“龟兹？”
“龟兹王苏伐叠病重，谁是继位者，将影响龟兹对突厥东西两部势力之争。”
王女略加思索，恍然。现任龟兹王苏伐叠之王后出自突厥咄陆部。而贺乙乃是弩失毕部，想来不会支持与咄陆部有渊源之王子当龟兹王吧。这贺乙，果然是哪里草肥羊嫩往哪经营。
二人两番计议，难普道：“周人遣户部官吏前来核查户籍人口等事宜，吾认为不过是明面上之籍口，暗里实为监视。贺乙出走，突厥人将重心转向龟兹，王女只要与舍未阿波维持现状，吾相信短期内突厥不会对阿耆尼有所进逼。”
王女脸露厌色，道：“可。药也快用完了，烦请上师再送些过来。”
这药乃是难普自天竺所带来之药方，本是房中催情取乐所用。王女常命央昂在舍未阿波睡前对他偷偷用药，药力一起，舍未阿波便以为怀中人是心心念念之王女，颠鸾倒凤至深夜，浑浑噩噩不辨东西。
难普劝道：“药用多了伤身，还望王女慎用。”
王女并未将难普之话放在心上。此刻，她心中另有筹谋。
一眨眼，加冕礼在即，安西都护府送来了祝贺礼。女侍奉上礼单，并禀告安西都护李涵并未同行。王女脸色不豫，待要发作，殿外传来安西都护府使者求见。
央昂劝道：“王女不妨看看安西都护送来了些什么。”
只见殿里走进一汉使与二沙门，王女定眼细看来人，不觉笑道：“来者何人？”
汉使以汉语高声道：“安西都护府使者李憾，奉安西都护之命，为阿耆尼最尊贵美丽之王女莫言花奉上加冕贺礼，另遣派我西州大伽蓝两名沙门为王女诵经祈福，愿佛陀护佑王女事事遂意，长乐安康。”
王女明白汉使所说大意，吩咐左右道：“速速为汉使安置，不可怠慢。”
汉使被安置在金宫东殿，东殿从前为阿耆尼王储居所，殿里有飘窗可俯瞰整个员渠城。城外倍山环绕，景致绝佳。一轮红日西挂，残阳如血披洒员渠，汉使凝望出神，心中思潮起伏，不觉涌起一句赋文。
“国家安宁，乐无央兮……与天相保，永无疆兮。”好一个“永无疆”。
西域中原，胡人汉人，凡人皆为女娲所造之后代，共处天之下，缘何以疆为分？汉将霍去病写下此《无疆赋》，可见其广阔襟怀，无怪所败之匈奴人也愿意随他出战驱赶同族。
他正想得入神，忽而一阵香气飘近，只觉背后生风，连忙侧身一避，身后偷袭女子不能收住，直往前扑倒，眼看就要飞出飘窗，汉使连忙伸臂扣住她肩膀，道：
“王女每每与我相见总是别出新意。”
“缘份也。”王女汉语发音稍异于高昌口音，听在汉使那便成了“月份也”。汉使略加思索才能明白语意，他清了清嗓，道：“李某着实好奇，何以王女对汉语如此通晓？”
王女笑道：“我母后乃是龟兹白氏王族嫡公主，白氏乃汉帝与班定远[CL1]所亲封之龟兹王，白氏先祖感念汉帝与班定远之恩，王宫中一直奉有汉帝亲笔敕封御旨，宫中亦常设汉语先生教授王族子女。我母后精通汉语，自幼言传身教于我，我自然便通识汉语。”语毕，王女鼓掌两下，殿外侍从禀道：“晚餐已备好，请二位移步。”
王女道：“我听闻使君不习惯我阿耆尼菜肴，今日特意备下汉家菜式，还请你品尝。”只见侍从抬出一锅肉汤，热气翻腾。汉使闻出那是羊肉鱼肉特有之香味，轻尝一勺，极是鲜美。
“这鱼羊之鲜……让李某惊叹不已。李某在金宫里待了这么些时日，竟不知还有这样出色厨子烧得一手绝佳汉肴。”
王女得意笑道：“这鱼羊汤原是我姨母拿手佳肴，她在世时常常专研各地厨道烹艺，对汉肴尤有心得。我这金宫厨院里那老厨娘便是从前侍奉我姨母之仆妇，学得一手汉肴烹艺。承蒙使君赏析，还请举箸多进。”王女所用之文法，多含古汉风韵，语音别具风异，衬托她丰腻深刻五官，在烛光照映下煞是光彩动人。
相谈半晌，酒食得章，气氛相宜。王女脸露酒色，红艳欲滴，她移至汉使席旁，挨着酒案，笑道：“我尝了那鲜鱼脍，何以美味到教你们汉人都趋之若奉？”
汉使笑道：“那是王女未尝过上剩鱼脍。要挑肥嫩鲜鱼，取其腹腩之肉，佐以酱料，清甜味甘，入口即溶，若哪天王女得了闲，李某定亲自为王女挑鱼切脍。”
王女嫣然一笑，双目睇凝汉使，道：“好，明日待我加冕后，愿一尝。”她食指轻刮他脸颊，扫到扎刺须根，周遭仿佛胶住一般凝固，只闻烛火跳跃之声回荡在殿厅里。
汉使轻咳一声，正要说话，忽有金戈相击人马吵嚷之声传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