戍西马车队终于再次启程,出玉门关后往西北走伊吾道。起初还看见些低矮绿物零零星星散布四周,没多久便只剩下黄土灰石,偶有干硬马粪畜便横道,然后便是无边无际的荒芜石山,寸草不生得叫人心惊。偶尔看见半截碎骨头裸露于沙石地上,分不清是人是畜,心里安慰自个儿那
准是哪儿离群掉队的野牛羊叫豺狼给叼了,吃得只剩下这小半块骨渣。夜里搭了营帐,呼呼风鸣声犹如百鬼嘶嚎。众人躲在帐里不肯腾挪,要是内急实在憋不住,也总是三三两两结伴才敢成行。这荒芜之地,除了防猛兽防蛇虫,还要防山精野怪防阴灵邪祟。没听说那沙洲敦煌城外的千佛洞吗?历朝历代都有富户官商斥资凿刻佛雕描画佛像,但凡路过的人手上只要空出些子儿,总要捐赠些个给寺院庙宇以资神佛香油。胆小的人便说,若不是妖邪凶猛,何以凿如此多佛像来镇守?这话一传开去,说得大伙儿心里都发毛,试问这世上有多少人心里没些个亏心事,只是碍于脸面,不得不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罢了。
芙若虽没做过什么亏心事,但心里极是害怕年幼时长辈们口中所说的那些个找替死鬼的亡灵,天一入夜便总是紧挨着许别驾寸步不离。
许别驾嗤笑她,“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只要心存正气,当真遇着了鬼怪,也是些正义阴灵,何来惧怕?”这般想想,也实气了些。
出了关后,连日宿于深山荒领,路途寂寂,鲜有村落人烟,诸人也没得像关中那般讲究,入夜后,大伙儿便围着篝火一壁用食一壁瞎聊。芙若曾向许别驾提及同乡实录事,这日恰巧见他走过,许别驾便招呼实录事同坐一篝火边上。
不知是谁闲聊提起了秦将白起,那可是古往今来一等一的战神和杀神,数十年来从未打过一场败仗,手上也有数不清的怨魂。单说他坑埋赵国二十万降兵一事,数百年来便让人争论不休,终归一句“杀戮太过,不得善终”。篝火边远近围着的人,你一言我一句,对白起褒贬不一。
许别驾低声道:“换了我是白起,若要处理这二十万赵国降兵,也不见得比白起强多少。”
“白起身后的秦昭襄王不能与臣下相互信任,肝胆相照,纵有白起这样的名将和芈冉范叔这样的能相,终究让功业毁于最后。”实录事这一番话让许别驾对他另眼相看。
众人正东一句西一句天南地北聊得热络,不成想有人踱步靠近而来,一名篝火边上的军卫连忙起立行礼:“上都护。”众人连忙跟着立起行礼。
上都护挥了挥手,道:“免了,都坐下。”黑夜中看不大清上都护的容貌,只觉着他身形十分挺拔,声线朗朗,估摸着也是位风流人物。
刚刚还聊得热乎,大伙这会儿全都噤了声,皆不敢在上都护跟前造次。上都护道:“白起虽已矣,想我军中卫士有追慕战神之风,何愁今后不能建功立业。诸位莫得谨促,且以水代酒饮一杯再欢谈。”众人高喝一声,啖了口水权当美酒。
回到帐中,芙若低声道:“我还想着这上都护该是个胡须公,怎得这般后生!”
许别驾笑道:“天子尚未登极前,上都护便跟随他四处征讨门阀。上都护自年少起便聪慧骁勇,屡建奇功。想我大周崇文重武,若没有能耐与功绩,便是皇子贵戚也捞不得一官半爵。”
芙若哦了声,嘟哝道:“我怎么听着你赞别人,却好像在标榜自己一般。”
许别驾往她腰上一捏,芙若唬得跳了起来,作势要回敬,他一闪身,把风灯吹灭,黑暗中二人扯作一团。
账外黑夜如水般清凉,上都护巡视营帐内外,虽说戍边艰辛,但远比战场生死相博要来得安逸,相较于背负辎重日行一百二十里作战的行军,此种日行八十里实乃小菜一碟。但那些个西迁之徒充军之犯却很是不堪这一路劳苦,马车颠簸摇得他们头晕脑胀浑身散架,干饼清水嚼得他们没有食欲,路途的种种艰辛难以言表,人人脸上尽是满满愁苦。
一个回首,上都护敝见一名妇人钻进马车里拉上车挡帘。他听说许别驾在关内买了一名官婢,想来便是她了。这一路上两个多月行程,他听到了些传言,也看到许别驾与那名府中跟随而来的年轻仆人举止亲密。他心中暗笑,男色与妇人也不过是慰寂罢了。他有许多些大小事务要打理,全无寂寞的时候。
西行人马在这黄沙荒道里走了十天,终于抵达伊州。初进伊州地界那日,远远便看见几处枯草结在灰石地上,渐渐看见些绿草,然后是飘着几缕炊烟的小毡房。这好不容易才看见人烟气息,众人心中欢喜,都加紧了脚程,午后终于抵达伊州,粮草补给与地方官员拜候等事不一一西表。
休整了两日,继续西行,又走了两日,远望北方群山,炎夏七月,山顶覆有白雪,随行商队有识得的,指说那便是胡人口中的白山。白山出好木产金铁,听说胡人只要经过都会下马跪拜。
上都护勒马定眼远看,心想这个沙海绿州便是受这灵山积雪所滋养的吧。此时心中阔然,正有诗意蕴养胸前,忽而教后头铃铛般清脆的话语声把诗意一赶而尽:“那些商队里的老当家说,在这伊州以南有个陆盐池,围绕它走一周大概十余里,池里没鱼,水生海盐。听说月圆的时候盐多但味道甘甜,但月亏的时候盐少而味道苦涩。你道神奇不神奇?”
然后便是许别驾的声音:“道听途说之事,不能却定真伪。倒是这白山四周有绿洲盐池,往南却被沙海石流包裹,真是福祸相倚兮。”
上都护睨了眼一旁静默随侍的众人,心中暗叹:这一路上若有个能说上话解解乏的仆人也是极好的。
紧接着又是一路戈壁荒原,幸好每走上一段路程都有大小泉补充淡水。但艳阳很毒辣,即使隔着衣物也几乎把人给晒熟。地上多有森森白骨,或人或畜,未及细看,风沙一扬,便得眯起眼睛往前走。
马车队循着一路上不知风干了多少年月的马粪白骨前行,夜里寻个背风山坳扎营夜宿。走了六天,赫然一点便绿意荡入眼帘。
向导喜颜笑道:“启禀上都护,前方便是高昌故地了。”
众人一喜,不觉脚步加速,午前便抵达西州地界。只见远远近近一大片田野绿物自官道两旁蔓延四散,一队人马肃立于官道正中迎候。那为首的官员领着众人拜道:“安西都护府司马竹无冬率都护府及西州刺史府诸官员拜见上都护。”
上都护连忙下马,一番寒暄后,由竹司马开路领众人往城外安营扎寨。此地乃是高昌蒲昌郡城,现已更名为蒲昌县。上都护逗留了三日,城里城外四处视察,便又继续西行。
一路良田村落,比起伊州的汉风习俗更浓厚。众人不停地赶路,夜里也不停歇,翟日晌午便远远望见一处宏伟楼塔。近了细看,正正方方一座佛塔,四面凿满佛龛,魏巍庄严,乃是高昌前王室所修建的佛塔——台藏塔。上都护无心佛事,领着众人遥遥一拜便继续赶路。往南没走多远,便看见城楼歪斜,墙碎门塌,正是高昌旧王城。众人早听闻高昌王城在文大将军攻城时所毁,一仗功成万骨枯,今儿亲身目睹这残垣断壁,可想当日攻城时的惨烈。众将士心头戚戚,以拳头敲了敲胸膛,为命丧的同袍默哀。
众人在高昌王城外休整了两天,又继续西行。走了半日路程,遥遥望见一座孤崖突兀耸立于河岸边。不对,是两条交汇河流上屹立了一座孤崖城,此城便是新置的西州交河城。交河城外观宏大奇特,两湾清澈河水绕着土崖下河谷缓缓流淌交汇,城池并没有战火残留的痕迹。
据竹司马解释:“交河城在数百年前原是姑师国王城,高昌建国后另择他地建王城,交河城便成为了陪都,在高昌旧制中由当朝王子任交河公管治。当日文大将军兵临交河城下之时,辖城的交河公麴智湛率领城中官员及一众百姓献城投降,是以交河城并没有留下战火痕迹。高昌国灭后,文大将军弃用高昌王城,建西州府于交河城。众多高昌官员亦随迁至交河停职留用。”
上都护牵马循着山坡道攀升至崖口东城门,城墙乃是土崖山壁浑然天成,后人稍加修凿后更显辉宏坚实。跨过城墙楼后,便见一条黄土小道如羊肠般宛然深入,小道两旁皆是土房泥屋,杂物堆放于门前,把狭小道路占去一半。城里静寂无声,想来都回避到屋里去了,众人一路行进,隐隐察觉道路旁的土屋门窗缝隙里有许多大大小小的眼睛在偷偷往外张望,那感觉如芒在背,阴森森让人感觉不妙,却又无计可施。再说这肠道东弯西拐,非但不利于人货通往,便是城卫布防也诸多不便,如此种种计较在上都护心中飞快运转。
眼下的西域并不安稳,西边龟兹国左摇右摆,既对大周称臣,又对突厥屈服。西南面阿耆尼国表面上依附大周,国内却是波涛汹涌,前景堪忧。北面诸姓小部落虽成不了气候,但若齐心依附北面突厥乘机作乱,也是很花费精力对付。初到西州,既要布防军务,又要管辖政务,上都护与许别驾等人忙得不可开交。
这西州府的官吏大多是高昌王城中的旧官员,虽以汉人居多,且同说雅言洛语,但说话发音却大有差异,幸好汉字是通用的,说不清楚可以书写交流,倒也没有生成多大的沟通困难。不过这交河城的府衙官署实在太过于狭小,虽说前身是高昌贵族交河公的府衙,但现在一下子涌进了及时名官吏在一处办事,实在挤逼不堪。最头疼的还是官仓储容度有限,城中道路弯曲窄小,运存粮草不易。浓冬在即,突厥人一直虎视眈眈,攘外必先安内,得尽快修缮交河城。这一修城,却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