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顺所说之酒肆位于西市崇仁坊内,店名蒲萄红酿,专营蒲萄酒买卖。红酿酒肆布局纤巧,二进院落,屋墙外塬边上还用木架子绕缠起浓密蒲萄藤,夏日炎炎之际,繁茂枝叶煞是避暑清凉;冬日便略显萧索,但架不住来打酒吃酒客人之热情。那些钱袋丰硕客人喜欢打上一壶蒲萄酒坐在屋里慢慢细品,出手阔卓之人往往还会打赏那些流连酒肆之胡姬,让她们弹上一曲或跳上一舞以助酒兴。还有许多客人常常围立于掌柜案头处排队打酒家去吃,若碰上胡姬歌舞,一个个都懒在那里凑着热闹图个眼福。
实户曹细细观察十来天,得知这酒肆由一对杂胡夫妇打理,夫妇二人在城外有一个小作坊,丈夫连同几个徒弟每日在作坊里酿酒封存,成酒分批运到城里,由妇人经营打理,除却散卖给打酒客人,还供给城里好几间客栈食肆。
这日,实户曹领着四名吏员到酒肆里拜访。女掌柜见他们一身官服,又听闻他是官府里户曹参军,心中惶恐,本已不流利之汉语更是说得一塌糊涂。实户曹微微笑着说明来意:都护府要置办十车蒲萄酒。
下定金签文约当日,另有一年轻妇人随酒肆掌柜夫妇同来。妇人容貌清艳,目潋华光,汉胡两语流利,声若泉击岩石般清趣。只听她自我介绍道:“郎君这厢有礼,妾张氏,今日受安那拓夫妇二人之邀,特来替他俩转译。”
张妇条理清晰,言语简明,左右两三句便让安那拓夫妇与实户曹相互明白彼此之意。待诸事妥帖后,实户曹问道:“张娘子精通汉语胡语,实某深佩不已。敢问娘子是哪府上家眷?”
张妇一顿,貌似要思索如何回答。实户曹又道:“实某唐突了。”
张妇道:“妾先夫本是天山县商人白氏,先夫在世时常与诸胡易市,故妾对买卖之事略有所通。先夫过世后,妾便流落此地,幸而为城西春满楼掌事妈妈收留,才不至于沦为乞讨。”
春满楼乃是西市崇仁坊中有名歌舞伎肆。实户曹怜惜她,又略约说了几句便告辞离去。回到都护府署,许别驾另有差事交带他。
原来高昌王麴智盛有异母弟麴智湛,曾任交河公。其妻米氏出自龟兹望族,有二子一女。当文钧隽大将军之人马穿过茫茫沙渍攻进田地城时,麴智湛便把米氏与女儿送去龟兹避战。待到高昌王麴智盛献城投降后,麴智湛也在交河城率民众投降。
然而智湛投降后却病倒不起,当一众高昌王族权贵随文大都督入京请罪时,智湛已病得只剩一口气,时任安西都护西州刺史之乔都护怜恤他,便把他留在交河城中养病。及至西州建衙交河,智湛被迁至城中大伽蓝,一众高僧为他念经作法,想是佛陀弘佑,智湛竟慢慢好转起来。
数日前,米夫人与麴氏宗女秘密回到交河城外。上都护本欲下令缉拿,但因有天子优待麴氏族人之御旨,也不能驳了天威情意。正踌躇间,那米氏母女竟在城门外递文书通牒入城。实户曹担户籍之职,此番由他前去接引这米氏母女,再适合不过了。
仆役小顺随实户曹出东门接引米氏麴氏,只见十名护卫并四名侍女护送着一辆轻马车缓缓登攀入城坡道。小顺弊见实户曹眉头一拧又旋即放下,便见城门守军已另行安置这十名护卫。
米氏与麴氏自马车下来,与实户曹行见礼。米氏已上了年纪,风韵犹存,着一身黑貂大氅。侧旁麴氏身披银狐大氅,内罩撒红皮袄裙,美若神女,那声音娇脆若黄鹂般道:“麴氏如真见过使君。”
小顺尚在惊艳中瞠目结舌,实户曹已引那米氏麴氏入城往大伽蓝方向而去。
伽蓝本是梵语,即汉语“寺院”之意。高昌礼佛,单交河城内就有大大小小五十余所伽蓝,且尽皆集中于城北。而这位于城央之大伽蓝,本名浮屠伽蓝,始建于高昌昭武王麴嘉义熙年间,为麴氏王家佛寺。因是交河城内最大佛寺,故城中人便以大伽蓝为代称。
这边厢,八名都护府仆役正抬着布幔步撵护送米氏麴氏一路往北。布幔随着步撵行进不断晃动,路上围观民众只觉得阵阵异香扑鼻,都不若而同将目光投向撵内人。有知情人在一旁道:“听说那撵里是交河公麴智湛妻女。”
“是那位交河郡主麴如真?早听说她美名,只可惜她早年常居龟兹,未能见上一眼。”
“刚刚在城门一瞥,果然是天仙一般美人。”
“怎么个美法,快快说与我。”
“这个,说不清,道不明。总而言之就是神女般人物……”
芙若今儿恰恰在外闲荡,早听闻热闹,便候在一旁观看。只见布幔晃拂间,倩影流露,那麴氏美貌,真真是笔墨所不能详述,言语亦不能尽绘。夜里,芙若向许别驾述说起今日种种所见所闻,许别驾听她说得如此神妙,不禁笑道:“那是怎样美人,竟把你看得如此色迷。”
芙若概叹不已,说起麴氏那狐氅袄裙及配饰香料无不精细独特。许别驾眼光一凝,叹道:“这半年来你每日打扮作小郎君模样,也是委屈了。过两日我要去天山县巡视,你且换上简便女装随我而行。”
芙若眉目含笑,道:“真可换女装?不会落人非议吧?”
许别驾道:“通关过照上早报备了你妇人身份,之所以让你穿男装,只图出入方便而已。”
芙若得知可穿回女装,心中欢喜,便忙碌整理行装。她选了一件墨鼬皮大氅,湖蓝水波纹襦袄,浅蓝丝绵长裙,又挑了两支发钗,一枚银镯。对镜自赏,很是称意。转念一想那马背上颠簸,那好不容易挽起之流仙髻定会颠散。几番挣扎,还是着一件高昌女子常见之湖蓝绢戎棉袍,半胡半汉式样,再挽个男式冲天髻,别一枚桑叶簪,马鞭一甩,策马疾驰,真是另有一番别致韵味。
随侍护卫平日里只觉着她是个样貌秀美小内侍,今日竟换上女装,不由得将目光都往她身上聚,因碍于许别驾威严,也不敢过分造次,只好一会儿转过来溜一眼,转过去,又转过来溜一眼,又转过去。
许别驾望向她那如花般笑颜,只觉得心中鼓满鼓满,暗想:即使她来日满脸皱纹,白发苍苍,我大概仍会觉得她好看吧。心池摇荡间,只见前路沙尘滚滚,隐约有杀声传来。
众人俱疑,待走近,只见一群农丁围着十数名沙门挥刀厮杀,沙门人少,已显得难以支撑。(沙门,即和尚。)许别驾喝道:“光天白日之下竟无视我大周律法聚众私斗,都给我拿下。”众将卫得令,驱马前赶。农丁见有官卫介入,不惧不止,反而发力击杀沙门诸人。众将卫激怒,出手牵制,农丁抗击,一时之间乱作一团。
许别驾见状,便吩咐几名贴身近卫守着芙若一旁侧避,自己则驱马领着余下近卫冲入混战中。
只见混乱中,一年轻沙门护着一重伤老沙门被几名农丁重重包围截杀,那沙门右手长铁剑,左手短利刃,两手交叉挥动,又快又准,竟让那重重围截之农丁一时间无从突破。
但他一人之力毕竟势单力弱,手中长剑一断,众人乘势合围,短刃难以敌众,沙门被一把大刀砸进左肩骨,眼看又一剑便要砍向颈项。那老沙门秉着一口气从旁格开数柄刀剑砍砸,堪堪救下那年轻沙门。
许别驾挥剑赶至,左扬右击,往前一格,四名农丁立时应声倒地,近卫紧随其后如铁伞般散开包抄。不过一盏茶功夫,众将卫便将诸人拿下。
那老沙门已气弱倒地,年轻沙门满身鲜血不管不顾扶着他。许别驾检视老沙门伤势,知其命不久已,只安慰道:“我有伤药,这便取来给阿师敷上。”老沙门手一伸,示意他留下,气弱游丝道:“谢……谢……”又眼望年轻沙门,双目无光,气绝而去。
一众沙门弟子见状,莫不高声哭唤“师尊……”。那年轻沙门脸容惨白,气一岔便倒地不省人事。
这荒郊野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地,军医也没有随行,所幸许别驾长年行军积累了不少外伤处理经验。只见他解下束发,挥刀割下一撅长发,三三五五编成细线,往滚水里反复烫灼,再穿进预先用火烤过之缝针,而后一针接一针把沙门肩胛上裂口缝上,然后上药包扎。
众人一番收拾过后,一名伤势稍轻之沙门弟子将事情原委说了个大概。他们本是大伽蓝僧人,本欲往大伽蓝辖下僧袛户收取供养,不料负责运送之佛图户乘乱逃走,还不惜杀人灭口。(佛图户,由重罪犯人和官奴充当,供各地佛寺劳役)
那起被擒获之佛图户不住求饶,恳求从轻发落。许别驾便命半曹镇军押解一众闹事佛图户前往邻近县衙审处。
夜色渐浓,众将卫就地扎营,另扎了两个营帐给那些沙门弟子夜宿休整。那重伤沙门身子起热,许别驾看了看他状况,对照看沙门吩咐道:“这刀伤伤及筋骨,发热乃是必然,怕要好些天才能散热。我身上也没有伤药了,阿师可多替他拭擦身子以降体温,等到了城里再请郎中开药调理,半月后待皮肉合上便可把发线拔出。”
回到帐里,芙若早已备上清水净手洗脸,又奉上肉羹烧饼。许别驾见她看着自己披头散发,笑道:“怎了?我长了许多白发?”
芙若抚弄他长发发梢,道:“妾身素知郎君懂刀伤急救之法,但今日亲见这伤口缝针之术,当真佩服不已。”
许别驾笑道:“你平日缝针黹时亦常以指腹练习,我也不过向你偷师罢了。”
芙若晓得他在嘲讽她平日在女红之事上屡屡刺伤手指,也不回嘴,只绞了热汗巾替他擦身,灯火下细看,只见身上疤痕参差,一条两掌长伤痕横趴在背上特别刺目。许别驾曾说这背上刀痕乃是十多年前在云中交战时被突厥骑兵从背后所伤,芙若仔细察看,问:“郎君背上这刀伤也是当时用发丝所缝合?”
许别驾笑道:“不错。当年是任峰替我缝合。你可看到那长到肉里之发线?任峰早生白发,缝进皮肉里乍一看还以为是白汗毛。”闻言,芙若左右细看,硬是没看到半丝头发踪迹。
许别驾大笑不已,道:“我和你打趣罢了,那头发早拆了,你看那一点点圆疤痕便是皮肉长合时发线所留下。”
两人又说了会话,不觉夜深便睡去。翟日再探重伤沙门,高热未散,伤口倒是减少了渗血。
两厢辞行,分头赶路,不过走出五里,但见身后有信使追上。信使奏报:“别驾容禀,上都护请你速速赶回交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