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处陆续开学,楼内正兵荒马乱的,有些楼层人满为患,有些却还渺无人烟。我心虚地听莫莉与楼底的宿管大妈打招呼,然后跟着她拾阶而上,直达六楼顶层才停。
这层墙砖簇新门窗洁净,空气里飘荡还未散尽的淡淡漆味。过道两侧木门紧闭,只有若干窗口透出桔色的光。
“这层刚翻修,是腾给大四生用的,容易租到空床位。他们一般要过九月上旬才陆续返校,而且很多已经不愿住校了。”莫莉略作解释,取出钥匙和可刷门禁的学生卡。
“莫莉姐,我不要一个人住……”四下不见人影,我不由紧张。狭长走廊只亮了一盏灯,光影苍白,对比楼下的喧嚣,这里实在太清静。
“怎么会让你单独住,别怕。”莫莉连忙安慰,抬手敲向临近楼梯口的一扇门。
门开了,一张戴幅黑框眼镜的圆脸伸出来,笑颜暖如刚出笼的包子。
“莫老师,来了啊?”
莫莉扬了扬手中的钥匙和卡,把我拉到跟前。
“何洁,这就是罗娆,她要在这里住上一个学期,以后请多多关照了。”
“哦哦,快请进,小师妹。”眼镜女生连忙伸手来帮我拖行李箱,然后指向东侧的两张空床。
“随便挑张吧,这屋就住三个人,还有个视觉专业的姑娘要过中旬才回校。我这学期都要准备考研,所以早来了。”
宿舍窄小但干净,浮有好闻的洗衣粉香气。暖橙灯光加上女孩自然温和的随意交流,让我顿有重返旧时光的恍惚。这才是一个普通女娃该有的生活,是我一直向往的活在人世的正确方式,失而复得的错觉恍若作梦。
“谢谢姐……”我抓着莫莉的衣摆。
莫莉摸我包满纱布的脑袋:“小事而已。明天记得提醒笑影先送你到我那里换药,生活在这里记得跟何洁多交流,有事打我和笑影的电话都可以。”
她递给我一支小巧的手机。
钻回书本前的眼镜师姐头也不抬地挥挥手,表示一切不在话下。
我还是抓着莫莉的衣摆不肯放,满心感激却拙于表达:“姐,我和宋叔叔一定要会解决……”
她拉开我的手,又回握:“别总是瞎琢磨太多,凡事尽心就好。”
我点头,拼命地点头。
莫莉离开后,何洁可能看出我的窘迫不安,热心地过来帮忙整理床铺。
“看着年纪好小啊,你是大一生吗?怎么不住新生宿舍?”
我尴尬地不知道怎么回,勉强挤出一句:“高三复读,为了方便莫莉姐看管我才借住这里的。”
“哦哦,你是莫老师的亲戚吧?”她似乎并不在意我的身份,动作熟练地从柜子里拉出一大团棉垫子铺床上,三下两下摊平整。
“是想要报考这里吗,这学校有好几个专业是很不错的,我读的物理就是。”
“嗯,我也想考物理专业。”我顺其回应,倒也不只是敷衍。
床铺完何洁又钻回书本前,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微微笑道:“那就努力吧,当我真正的小师妹。”
我拼命点头,然后将自己埋进馨香的新被褥。
这一夜没有因疲惫而昏天黑地,也没有因紧张而噩梦连连,就像回到抚娘村的家中木床上,跟十六年来无数个平淡夜晚一样,眼闭眼睁就天光大亮,然后院外的枣树下会有道瘦小的身影在等待。
他见我就欢快叫嚷:姐,今天去烤老鼠还是烤乌鸦?
撕了毛揭了皮,你来杀我来烤,香喷喷挂树上,上天入地祭淮王。
然后,他扯开尖细的童声边唱边拍手,向“抚娘娘坟”的方向蹦跳而去,很快消失在茫茫橙雾里。
来啊姐姐,来啊!
我听见自己朦朦胧胧地回他:好好,石头,等姐穿上鞋。
可是你看见姐的鞋了吗?它们怎么不见了?先别走啊,等姐找到鞋跟你一起去……
可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鞋,赤裸的脚踩上地就涌出尖锐的痛。
忍不住就要叫时就被重重地推醒,满目阳光照一室陌生风景,我终于回过神自己正身在何方。
映入眼内的是何洁一张充满讶异的大圆脸:“怎么睡着也能哭?”
抹走眼角的湿痕,我不好意思地钻进被下:“是啊,不就是梦见落榜了。”
“唉,复读生果然压力大。”她嘀咕着走开,留我蒙在被窝里心犹空茫,还在计较那双莫明失踪在床头的鞋。
我的新生活如期而至,宋笑影却没有按约来接。
时近九点终于接到电话,莫莉让我自己去她那里换药。向何洁问明医务室的方向后,我悠哉哉地连逛带找地晃荡在活力蓬勃的清晨校园里。
还没有结束军训的大一新生正排列在操场上,精气神十足地扯嗓子报数。
我不禁幻想明年自己或许也能身处其中,一边高声呐喊一边默默抱怨当头的太阳。此时此地让梦寐以求的目标近在咫尺,似触手可及。
找到莫莉时,她正舒服地倚在办公桌前吃早餐,葱白的指头捏住一片涂酱面包正往嘴里塞,见我又招手。
“来吃。”
“吃过了,何师姐从食堂里给我带了俩包子。”我连忙回。
“食堂里的东西多吃能让人疯掉。以后早餐你可以来跟我蹭,晚餐去蹭笑影的,中午一顿就自己打发吧。”莫美女三口两口将面包啃净光。拍拍身边的椅子,又操起一把雪亮的剪子去消毒。
当她的手指凉凉地在头皮上爬来爬去,剪刀破布“嚓嚓”声不停,我顿时大气都不敢出。
“还不错,消肿了没发炎。”她捧着我的头反复端详,开始涂抹刺鼻的药膏。
被熏得头昏脑胀,而且面对莫莉总有丝难以忽略的奇怪尴尬,我只得找话题分散注意力。
“宋大哥今天很忙吗?”
“说是一大早被叫去案发现场,没法来接你。”莫莉哼了一句。
“案发现场?”我一怔。
“还是那个抚娘村,又死了人,这下够警方折腾上大半年。”
“我、我就是抚娘村人……”
“知道啊,笑影说你也是抚娘村的遗孤。”她漫不经心地回,又捧过我的脸,美目圆瞪形色认真,“可我总觉得你是他的私生女,这个怎么破?”
我笑喷,口水差点溅上她的脸。
“没,我真是抚娘村人,跟宋叔叔一样,同样麻烦多多。”既然不能说得太明白,我只能真真假假地继续哄她,“我们得想方设法解决……嗯,病。”
她麻利地把我的头包得壮实了一大圈,然后拧着柳眉不以为然道:“要知道遗传病大多治不愈,你们又不是医学专家,能解决个什么啊?”
我慎重地回:“不,一定能解决。”
然后惴惴不安地瞅着她:“你会等宋叔叔娶你,对吧?”
“又来了,让你别瞎操心的。是笑影让你当说客吗?”莫莉脸红红的,咬唇的样子很好看。
我只能摇头,然后理直气壮:“他一定是这么想,但肯定不好意思跟你说,他脸皮薄,一看就知道。”
莫莉将我散在纱布外的长发扎成一束,默默微笑,突然点头:“嗯。”
这个“嗯”字够我心情飞扬一整天,自告奋勇坚持陪美女医生接待一进门就嗷嗷叫的各式人物,有打球扭伤的有吃串拉肚子的也有装晕逃军训的,甚至还有打架拍砖头破血流的,足够我体验大学生活的冰山一隅了。
直至傍晚宋笑影匆匆来找,开口就坏了我的好心情。
“抚娘村又死了人,跟我来。”
“死了谁?怎么死的?死在哪里?”我只能收拾心情爬进他的车,娴熟地接下话头。
“初步推测是去盗墓的,现场落下好几包工具,还有炸药。三个人死相很惨,全身焦黑皮肉都被撕光,只剩骨架挂在村口的树枝上。”宋笑影简单表述,见我坐稳就踩油门,车速快得跟抢去投胎似的。
我连忙扣安全带,不明白这种时候他还在急个什么劲。
“这事玄乎过头了。自从张天民出事后,警方几乎半个小时就巡视一次,基本不可能再有外人逗留抚娘村。然而这三人溜了进去不说,还被扒光血肉挂在村口,这么明目张胆工作量巨大的屠杀就在警察的眼皮底下完成了,跟天方夜谭似的。”
“事实是发生了啊,还天方什么夜谭,”我不客气地吐槽,“难道警察就没有偷懒吗,说不定正让凶手溜了个空。”
“小孩子别瞎说。他们折腾半夜后,一大早找我去了。”
“你又不是真警察,”我还是不解,“这事是谋杀吧,找你一个邪门歪道的专家是干嘛?”
“因为这个。”他不爽地横了我一眼,然后打开手机划了几下递过来。
屏上显出一张模糊的图,应是一幅手绘地图的复印件,污迹斑驳,还有些奇怪的文字注释。
“这像是……北山?”眯眼琢磨了好几分钟,终于大着胆子得出个结论。
宋笑影赞许地笑了:“你果然能很快认出来,这就是抚娘村后北山的上山地图。”
“这图哪儿来的?”我能认出个大概,因为地图起点看位置就标在我家后院附近,差不出一公里。
“从现场找到的,本应该在死者的口袋里,但衣服被撕烂了,这图纸也碎得不像样,还沾了不少血,你看到的是经过技术处理的复原图。”
“警察是让你去认字?”
“不只是认字,还有认地形,”他语气疲惫,还夸张地垮下脸,“今天本大叔跟那帮身强力壮的警察爬了一天的山啊,快折掉一条老命喽,还得来接你这个黏乎乎的小女娃,省得你怕生哭鼻子。”
要不是看他正驾车,我恨不能上脚踹几下。初识时高冷睿智的形象似乎是黄梁梦,有些人真是越相熟越坍塌。
“你又改行成地理专家了吗,还要跟着勘探地形?”
“粗心的罗同学,请再仔细看看图。”
我迷惑地继续研究图,整整半个多小时,等到车停下才又谨慎开了口。
“图上的线条绕得怪,有点眼熟,跟那些图里的好像……”
“嗯对,还算不太笨。就是和天民照的那些差不多,只是用途有区别,”宋专家一谈专业才开始正而八经,“这是一种缚向阵形,它是用路本身、路边的石头、植被等自然素材经人工干涉布局形成。普通人就算有地图也看不穿,容易迷陷,转到死也找不到目的地,可能也下不了山,绕到最后神智全失,解脱的唯一办法就是跳崖。”
“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惊讶,猛然忆起初见薄途和菇姨后的迷路,墨翠浓绿碧连天,确实能将人逼疯。
“为了隐藏。”
“隐藏什么?”
“不知道,”宋笑影耸耸肩,淡然道,“警察也想知道,不过他们现在没空管这事。上头逼着要先解决命案,现在又添上几条,日子更不好过了。”
“那我们要怎么做?”我摸不着他话的方向了。
宋笑影捏搓下巴,狡黠一笑:“悄悄的,再上次山。”
我愣愣地打量他:“确定不是去找死?”
这种莽撞的主意,简直不该出自凡事都要事先规划的理性人士的嘴。
“白天去,做好准备就不会有危险,我今天不是把警察们带上去又带下山了嘛,只可惜没找到这个点,很遗憾。”
他点了点图片上的一个粗标记,又自信咄咄:“有你在,说不定就不一样了。”
“可为什么要这么做,与那个咒有关吗?”
“抚娘村的一切都是环扣着环事事相关,你能说两者一定没有关系吗?”
我不能,但瞅着图上绕成团的线条,总觉得贸然上北山不会是个好主意,但说不出实在的理由,估计对于宋专家来说就不值得考虑。
“干嘛来这里?”
交谈期间,我一直没空注意车的走向。眼前并非是宋笑影公寓所在的小区,这停车场外建筑物的大门很是宏伟庄严,霞光之下车来车往还挺热闹。
“市殡仪馆。”宋笑影淡淡道,“快下车别磨蹭,人家也要下班的。”
“你就这么不打招呼地带着一个未成年人来殡仪馆?”我生出些被拐骗的怨气,肚皮有些饿而这个可蹭晚餐的饭票实在有辱使命。
“小姐,一我知道你已领过身份证,没事别装嫩。二是你都能独自斗鬼怪了,还怕进什么殡仪馆,三是火化前见见天民兄实在有必要,等一会你就知道为什么了。”
宋专家毫不怜香惜玉地将我拽下车。
“……”我无理可驳,只得乖乖跟在他的屁股后。
“为什么要看天民?”
“先瞧一下这个。”他将一个封了口的塑料袋扔过来,袋内装一小坨干黏物。
“这是法医从天民嘴里挖出来的,因为他的事作意外处理了,所以这些东西不用当存证,托点关系人家就直接扔给我了。”
口香糖胶……可这能看些什么?
我拿着袋子翻腾了几下,然后无意识地隔着袋搓了两下已经有些干硬的胶体,霎间愣住。
胶体内隐约露一根线状物,略有些脏污的白棉线。
呆怔着看了会儿,我莫名记起几句跟眼下情景毫无关系的童谣,它昨夜里还清脆地响彻在耳边。
“撕了毛揭了皮,你来杀我来烤,香喷喷挂树上,上天入地祭淮王。”
香喷喷挂树上,上天入地祭淮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