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夜酣睡,邹辉终于在清晨第一缕阳光中醒来。
自己独居的这个小房子,还是父母当年留给他的唯一遗产。作为一个本地人,邹辉少了几分温和、圆润、正话反说、反话正说让人捉摸不定的基因,他身上体现更多的是北方人那种耿直、火爆得甚至有些桀骜不驯。
一切都是拜邹辉父亲所赐。
父亲是个北方汉子,当年考到沪上警校,娶了邹辉母亲——一个善良温和的本地女性。
两个人,一北一南,一个男子气爆棚魁梧大汉一个吴侬软语南方女子,倒也搭配。
三十二年前,邹辉出生于本地郊外一处农房。父亲天生重男轻女,又是计划生育执行最严之时,一看爱人肚子这么争气,一胎得子,忍不住豁开大嘴成天乐呵呵,走到哪里都炫耀自己的宝贝儿子,如何如何了得。就连成天在警队上班,还动不动拿出儿子的照片,给领导和同事吹嘘自己的辉子,怎么聪明懂事,怎么活泼可爱,怎么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可惜那时没有智能手机,不能拍照视频上网,邹辉父亲只能成天兜里揣个照片,见人就嘚瑟,过不了多久照片就磨得泛起了毛边。可即便这样,也不妨碍父亲视若珍宝。
母亲呢,则是典型的水边长大的女子,在本地一处风光秀丽的老镇里出生长大。从小就讲得一口本地闲话,精打细算,柔和细腻,操持家务,是一把好手。唯独体弱多病,家里父母体贴女儿,不肯远嫁,执意要留在身边养老。恰好邹辉爸爸警队的同事有个拐了弯的朋友亲戚,问这个同事有没有合适的小伙子介绍给邹辉妈妈。
两个人总共就见了三回面,事情就成了。一个外地人,没啥积蓄,买不起本地房子,却卖相好(外貌赞),个子高(身高1米8),工作好(警察),不用和公婆住一起(邹辉父亲的爸妈都在北方跟老二养老,不可能来上海);一个本地人,其貌不扬,学历不高,收入一般(邹辉妈妈是一个征地工厂的普通操作工),可争不过人家本地有房,虽然是自建的土房,却也是一份属于自家的产业;虽然要跟女方父母住,但熬不住人家父母是真的热情勤劳,——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女方父母对邹辉爸爸(当时还是个大壮小伙)真比亲生爸妈还好。
就这样,两个年轻人,走在一起,成亲了。
第二年,一个八斤重的大胖小子呱呱坠地了。响亮的哭声响彻产房,一句“母子平安”,把等在产房外的三个大人悬得高高的心脏直直落到肚子里,
邹辉爸爸双手捧头,喜极而泣,邹辉阿公(外公)和阿婆(外婆)喜得眉毛都挂不住了,直说:我们有孙子了!我们有孙子了!
多少年后,邹辉都会记得外婆给自己回忆的这个片段,他总是默默地想:如果日子总能这样安生平稳多好啊!
五岁时,邹辉父亲在一次刑事案件现场与罪犯搏斗时,被对方匕首刺进心脏,不幸牺牲。
七岁时,邹辉母亲因为丈夫去世以后,心里一直郁郁寡欢,导致旧疾复发,肺衰而亡。
外公外婆白发人送黑发人,拉扯着外孙,就靠着外公一点退休工资和外婆帮村里打扫卫生那点收入艰难度日。好在后来,跨世纪之初遇到拆迁,家里分到两套房,一套80平米,一套50平米。
邹辉和外公外婆挤在一套大点的公房里,一套小房就出租给外地来沪的打工者,一个月好歹也有个几百块房租贴补家用,老弱病残的一家三口总算是松了口气。
可还没等这口气松下来,老两口嫁出去多年的大女儿率领老公、儿子,还有那个已经号称“断绝父子关系”的二儿子一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浩浩荡荡,挤挤攘攘,拖儿带女,理直气壮地要求回家照顾二老。
邹辉外公是个工厂门房间保安,一辈子老实本分,知道这两家人来者不善,都是冲着这点祖业家产。气不打一处来,可又憋不出什么粗话气话狠话,只知道一个人端了阿凳(凳子),坐在小区门前河浜边上,闲看人家在放生桥上钓鱼。
外婆是个秉性善良淳朴的农村女性,加之对孩子天生舐犊情深,看着大女儿和二儿子两家人都聚得齐齐崭崭,心里像股蜜糖扭扭得来,直冒糖水,自己再苦再甜也心甘情愿。从早到晚,忙得不亦乐乎。
早晨煨的白粥滚烫稀稠得当,配的酱乳瓜、姜丝、白水蛋、油条;中午还要伺候两个大爷吃饭,一个是大女儿,另一个则是儿媳妇。菜咸了不吃,淡了更是横挑眉毛竖挑眼。一个说自己不吃肥肉,要减肥;另一个说成天不见荤,饿都饿瘦了。
晚上就更不得了,大女儿家三口人,二儿子家三口人,加上老头老太太和邹辉,一家九口人挤在一张油漆剥落得斑驳不堪的老方桌旁。只见筷子飞舞,菜叶旋转,肉团你争我夺,就看见一个个唾沫溅出,眼珠子瞪得老大,好吃点的菜转个背就只剩下汤汤水水,不好吃的谁都不睬。
有几次邹辉放学回来晚了,就看见外公外婆枯坐在桌前。两个老人两张脸,越长越像的夫妻相:干瘪、枯槁、黄瘦,像两颗风干的枣核。再看饭桌上:八个盘子,六个已经空了,浓油赤酱的汤汁滴滴答答洒满了桌面,鱼骨头、肉骨头、菜帮,混在一起,已经分不清原来的面目。而剩下的那两个碟子里,也只是一盘炒雪菜,另一盘已经不知道是什么菜,只剩下几片黄瓜。
邹辉抬头一扫屋里厢,两间卧室房门紧闭,原来孃孃家(大姨)和舅舅家各自占了一间房,一家人在房间里头噶三胡(聊天)呢!时不时还爆发出阵阵欢笑声,尤其是舅妈的声音最刺耳,像尖利的指甲划过玻璃的刮擦声,让人耳膜生疼。
十六岁的邹辉这次再也忍不住了,怒不可遏,一把推开两扇门,两个老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就听见邹辉高声斥责道:“外婆快七十岁了,天天洗埋汰烧,忙得脚不沾地。你们年纪轻轻,不搭把手就算了,怎么忍心这么对他们?”
“哟!”舅舅首先跳出来,“迭个家啥辰光轮到你说话了?”“就是啊!”舅妈也开口了,“姆妈开心帮阿拉烧饭,她和阿爷看到小辈们吃得香喝得香,勿要太开心(不要太开心)哦!侬个小赤佬操啥心?”
“你们成天又吃又喝,给过他们一分钱吗?”孃孃脸上也有点挂不住了,“喂,邹辉,我同侬讲,什么钱不钱的,还轮不到你指手画脚。阿拉爷娘和自家儿女不谈钱,再说,我们吃点喝点也不会亏待他们!因为伊拉(他们)还指望我们养老呢!倒是你,侬看看侬,姓不是跟我们一个姓,自家爷(自己爸爸)还是个外地人,你妈妈出嫁了还能在娘家住,吃爷娘的,喝爷娘的,临末了还要分一套房!凭啥阿拉当姐姐哥哥的还不能享受?啊?今朝侬倒是跟我讲讲清爽!”
“好了!”外公实在看不下去,气得把碗筷往桌上重重一搁,本来就摇摇欲坠的桌子板凳也跟着晃起来,一家人这才安静下来。
邹辉虽然才十六岁,却也有接近一米八的身高,可面临这个情形,只能把拳头死死捏住,额头青筋爆出,不争气的眼泪却在眼眶里打转。“都少说几句!辉啊,侬先去吃饭!”
毕竟少年气盛,邹辉一气之下推开大门,冲出去了。
外婆一看,急得血涌上头,几近晕厥。外公也煞白了脸,跟在后面追了好几个街口。
那时候四周还远没有今天的繁华,坑坑洼洼的路面,偌大的路口,只有一盏路灯,还是半明半暗,让人瘆得慌。
一条街上行人寥寥,只有外公苍老的声音在回荡:辉啊,侬快回来,唔要想不开!躲在暗处的邹辉,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自己从一堆砖头木片后跑出来,一把抱住外公,嚎啕大哭。
邹辉的眼泪倒不是为了刚才孃孃舅舅说的那几句刻薄话而流,只是自己幼年丧父丧母,如今任由他人践踏,尊严全无。十六岁的少年扑在外公怀里,抽泣着:“外公,凭啥我没有爸爸妈妈?”年迈的老人无言以对,只有爱怜地抚摸着邹辉的头发。
自此,邹辉发奋读书,考上警校,重新捡起父亲的旧行当。正准备回报外公外婆时,两位老人也因营养不良,身体虚弱,先后去世了。
这时的邹辉已是初入警校,成为一名警察。果然不出意外,两位老人一去世,他们的一对活宝儿女就为了这两套房子的归属争得面红脖子粗,大打出手,几度闹上法庭,但终因老人事先有先见之明,早早立下遗嘱,并由邹辉找到律师公证:50平米的房子作为遗产留给邹辉,80平米的那套由大女儿和儿子平分。
邹辉的孃孃和舅舅两家这才放弃对50平米房子的觊觎,转而开始对80平米房子的抢夺拉锯战。
一个说,姐姐是出嫁之女,房子应该由儿子继承,最多意思一下,给姐姐十万块补偿补偿。另一个说,爷娘遗嘱写得清清爽爽。让我们“平分”!侬想独吞,没门!两家人拉拉扯扯,持续了一两年辰光,这当中,邹辉拎了自己一个小包,就搬出来住。至于后来孃孃家儿子找了一群混混狠狠教训了一顿舅妈,让她别在中间挑拨离间。舅舅又吵上门去,打120的,报警的,简直可以写一部本地人争夺拆迁房的剧本,这都是后话了。
作为一个童年失去双亲,受尽贫穷、歧视与白眼的少年郎,邹辉以后真的秉持了父亲嫉恶如仇的侠气,骨子里又有母亲体恤弱小的善良。
他一个人默默上班,默默下班,不交际不娱乐不抽烟不喝酒,只喜欢静静看书,尤其是侦探的书籍,被别人誉为“警痴”。
邹辉前后交过两个女朋友,一个是大学同学,嫌他太直男做派,没有一点情调,不会出手阔绰给自己买礼物,请自己出去吃饭,逛街,创造惊喜,谈了两个月就分道扬镳;
第二个女朋友甚至都算不上女朋友,就是进入警队以后一位女同事的闺蜜,因为对穿制服的人有一种天生的崇拜感和新鲜感,天天缠着闺蜜给自己介绍警察。女同事盘算下来,只有邹辉还未谈婚论嫁,于是就撮合两人见过几次面。闺蜜是个心直口快,精明势利的泼辣女人,见过面之后私下一打听,邹辉家里无父无母,无产业,无多余房产,无积蓄,属于典型的全无人员。转念一想,这身制服又不能当饭吃,于是就熄了这股热情,讪讪的,留了个微信号,就再也没有下文了。
遭遇这些人世起伏,邹辉觉得人海茫茫中,再也没有什么值得自己倾心托付的人和事,唯有层出不穷变化莫测的案件让他心脉喷张,热血沸腾,所以已经三十多岁的邹辉依旧孑然一身,早出晚归,沉迷于破案之中。
经过昨天朱甘强这么一出,邹辉回到家中,往单人床上一躺,大脑仿佛被打开了一个通道,透进一线光,他开始睁开眼,昂着头,迷茫地看着周遭,万事万物混沌空濛,在无形空中漂浮旋转,让人目不暇接。邹辉看着看着,昏昏沉沉地将睡欲睡,迷迷糊糊中,他好像听到一个声音在遥远的虚空中,轻轻呼唤他。
他费力地想睁开眼,无奈实在太困,眼皮沉重,他终于放弃了,合上眼,沉沉睡去。睡梦中,他清楚地听到两个字:
“不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