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柏阳没想到,自己在从老家县城到魔都的大巴车上结识的一位老乡,居然起了这么大作用。
当他带着李高梓去比萨店吃饭时,吃到一半,方柏阳对李高梓说,叔叔去个洗手间,于是黄鹤一去不返。然后,他的老乡就开始登场唱戏了。
和方柏阳文弱书生的气质不同,这位老乡面相老气,装扮一言难尽,尤其是眼睛嘴巴透着一股行走江湖的匪气。李高梓虽然十岁,可平时见的人都是父慈母爱,老师和蔼,朋友亲密,哪里见过这个阵势。
当他听到这个凶相毕露的家伙用低沉的声音命令道:起来,跟我走!
李高梓吓得都要尿裤子了,连忙起身,把自己含在嘴里的半块鸡肉囫囵吞枣地咽下去,直咽得他翻白眼。又听见
对方说:不许乱哭乱叫,否则我饶不了你。
听到这,李高梓就像着了魇魔一样,乖乖地背起书包,含着泪,低眉顺眼地跟着这个男子,上了一部不起眼的破车。
上了车,这家伙就缓缓地开着车,黢黑的脸庞,阴郁的眼睛,四处扫描。李高梓坐在后排,不敢哭不敢叫,一泡尿早就打湿了裤子,没开空调的车厢里,冰冷刺骨的棉裤,让他体会到从未有过的恐怖。
等到车子晃悠晃悠着,时间长了,紧张恐惧的心态渐渐让李高梓变得麻木。他靠在后背上,朦胧欲睡的同时,还在抽泣:我要妈妈,我要爸爸!
李万翔看到这段令自己肝肠寸断的视频,正是由这个老乡发给方柏阳,方柏阳转给周娜的。
李万翔看着周娜离去的背影,忽然升起一丝说不出的感觉,具体是什么,他也说不上。只是看着那个曾经毫不起眼,默默无闻的黄毛丫头,一转眼就变成了一位风姿卓越,仙气飘飘的人间尤物。她转身的背影那样决绝,离去的脚步那样轻快,那种骨子里流淌的喜悦似乎藏不住,李万翔放下电话,有些踌躇,但是,这种感觉很快就被林秀娟的哭声驱赶走了。
话筒里传出的声音,老气苍白而空洞无力,这就是他的妻子,十二年的枕边人,李万翔仅存的一点内疚感就消失殆尽。
“是时候做个了断了!”李万翔喃喃自语,全然不顾四周寂静一空,没有灯光,玻璃幕墙透进对面的霓虹灯光,喑喑哑哑流淌在桌子上,沙发上,电脑上。
林秀娟从接到李万翔的电话,到站在李万翔的办公桌前,花了一个小时。因为闹市区的晚高峰,堵车堵得厉害,导航上全是橙色拥堵,甚至有几个路口呈现红色——严重堵塞。
但是林秀娟的内心,依然是快乐着的,甚至有几句哼出的歌曲,她觉得上天对自己太好了:老公昨晚良心发现,今天一天对自己都那么好;儿子不慎走失,两个小时就找到了;自己才三十六岁,一切重新开始,都不晚。生活真的太美好了!
可是所有的美好都在她站到李万翔的桌前戛然而止。
她接受不了,可是不得不接受。因为人生不可能拒绝自己的天命,要知道,命运之神有时候很仁慈,有时候却又特别严格。
眼泪已经哭干了,额头的皱纹增添了几条,法令纹更深了,衣服上的褶皱比人还显得老气,——罢了!林秀娟掠了掠自己散乱的头发,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陈旧的皮筋,把散乱的头发扎成一个丸子,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然后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抻了抻上衣裤子。做这些动作的时候,林秀娟始终没有正眼看过一眼李万翔。
吾意已决,何必苟求。
林秀娟从李万翔的金黄琥珀笔筒里随便捡了一支笔,在离婚协议上一笔一划地签上自己的名字:林秀娟。三个字在灯光下仿佛淌着泪,总是离人泪!但是,在不爱你的人眼中,这泪水早已不是弥之珍贵的宝石,而是令人唾弃的鱼目。
李万翔略略有些惊讶,他不明白,这个被自己视作最懦弱最无能之辈的女人,怎么会突然间如此勇敢。谁给了她勇气?不过转念一想,自己不是一直觉得要林秀娟答应离婚是件头疼的事吗?不是一直担心对方一哭二跳三上吊吗?眼下,她这么爽快地签字了,不是正随自己心意吗?
看着林秀娟递过来的离婚协议书,李万翔也毫不犹豫地提笔签字。因为对方还没有完全松口放儿子呢,留给自己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我妹妹这么掏心掏肺地对你,你要是负了她,我绝不饶你!”他得赶紧把正事办了。
从林秀娟的角度望过去,四十岁的李万翔头顶头发稀薄,已经有些秃顶的趋势,尽管他拼命掩饰,把周围的头发往正中间堆积,使别人看上去不那么突兀,但真正熟悉的人都知道他的头发早已往“地中海方向”发展。
目光再往下走,林秀娟看到李万翔的小肚子微微腆起,活像怀有四、五个月的身孕。坐在沙发上,人整个塌陷进去,签字时,突出的那一块让人硌得慌,显得格外笨拙。
林秀娟忽然一阵凄惶,仿佛茫茫人海无限汹涌波涛骇浪中,有个人牵着她的手,朝前走,不慌乱不走神,心里特别笃定。突然间,那个牵着她的手的人,说走就走了,连个“再见”也没有,连回头望一眼的程序也省掉了。
只剩下自己,站在天地间,眼巴巴地看着牵手的人松开自己的手,牵着另一双柔滑纤细的手,头也不回,兴高采烈地朝前走。而自己,这个年近不惑的半老徐娘,谁不会多看一眼,就傻傻地一个人站在那里,直到海枯石烂天荒地老。
林秀娟不忍再想,她趁着李万翔低头签字的那一会,认真地把自己的脸,嘴角,眼睛揩了遍,然后,昂着头,始终不再多看对方一眼。直到最后,说了一句:“我要见儿子一面。”
说完,扭过头去,径直朝门口走去,只留给李万翔一个背影。李万翔忍不住问了一句:“哎,你去哪?”
“我回家,把自己的东西整理好。今晚就搬出来!”
“明天吧,明天再搬。晚上十点我去接儿子,你可以和他多呆一会……”
话音未落,只听到“嗒”一声,林秀娟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禁处。
一个小时内,李万翔送走了生命中两个女人的背影,一个轻快明媚,婀娜多姿,一个沉重笨拙,身影发福,前者走向自己生命的巅峰,而后者却一步步挪向生活的深渊。自己的决定是对是错,将来是福是祸,谁能知晓?
林秀娟走出李万翔办公室,看见磨砂玻璃门外的景象,不禁有一种重生的感觉,进去时还是一家三口之主,出来就已经成为孤家寡人。林秀娟想哭,但是环顾四方,发现格子间里还有几个加班没回家的员工,正低着头假装工作,其实耳朵竖得尖尖,正想打听老板前后跟两个女人都谈了些什么,她忍住了。反而面带微笑,冲着曹月丹:“丹丹,我们回家吧!”
懵懵懂懂的曹月丹一屁股坐在副驾驶座上,就问:“咦?舅舅呢?怎么他不跟我们一起回家?”
“他还有工作,晚点回来。”
“哦~”
一直到家中,林秀娟没有多说一个字,曹月丹似乎也看出舅妈神色不对,不敢多言。看到家中连灯都没开,饶是心再大,曹月丹也想到一个人,“高梓呢?豆豆呢?(高梓的小名)怎么这么晚还没回家?舅妈你下午不是去接他了吗?怎么这么晚还没到家?”
林秀娟背对着她,低声说:“你舅舅让人接走了,现在别人家玩着,开心呢!”
待到曹月丹终于歇口气,闭上嘴,在二楼夹层的小房间里睡着了,林秀娟这才敢关上主卧房门,熄了灯,一个人斜倚在床头,静静地看着四周一切:楼高三米,房间长七米,宽五米,一间主卧,放了一张大床,还有一个衣帽间、洗手间,加起来总有五六十平米吧。再看绛红色缎纹窗帘,没有灯光也能看到欧式鸢尾草的花纹;窗前一个落地雕花瓷瓶,里面装满了林秀娟从前在花店里淘回来的各色银柳,还零散地系着小小的红灯笼;这边两个床头柜,对面是电视柜加超大屏幕的电视机,左边床头柜里还放着一瓶李万翔的胃药,右边床头柜里还有自己的针线包。
就是闭着眼,林秀娟也能准确无误地找到家中所有用具存放的地方,老公儿子婆婆姐姐自己爸妈脾气性格如何、日常生活需要准备什么,都如数家珍,一日三餐大家要吃什么,睡着了都能盘算开。
可现在,所有人都不需要这些了。没有人在乎她的劳动,没有人在意她是否还在,没有人问一句她将来怎么生活,没有了,没有了,——想到这里,林秀娟再也忍不住,用羽绒枕头堵住自己的嘴,一个人,在黑暗中,尽情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