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辉那天吃好饭,就忙不迭告辞了。
他始终没有开口问一句林秀娟关于李万翔的细枝末节,虽然他知道自己此行目的何在,然而他却保持了缄默。临走时,也只是问林秀娟要了个手机号,加好微信,说是以后有事可以找他帮忙。就挥手告辞,匆匆去也。
邹辉的脚步声在楼道里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听不见了。秀娟此时的心情可谓一言难尽,她虽然善良,却不傻笨。她早已看出邹辉绝非偶然跟自己邂逅,明明是带有目的前来,却又为何偏偏不开口呢?也许是有顾虑,也许是有其他想法?
林秀娟摇摇头,不愿多想。经过此次人生变故,她早已在灵魂深处树立一个坚定的信念:我的路,要自己走完。此后终生,我不会再流一滴泪。没有人会因为流泪同情自己,上海更不会!所以,林秀娟,你要加油!
邹辉脚踏电瓶车踏板,一路顺风,脸上面无表情,内心却像有一朵花在悄然绽放。一种混合着温暖,柔情,甜蜜等等说不上来的感觉,在和煦的春风里吐芽抽条摇摆。
从未谈过恋爱的邹辉,更确切地说,从未正式谈过恋爱的他,忽然有种陷入爱河的懵懂萌动。林秀娟带给他从未有过的感觉,既有外婆母亲一辈人的温柔体贴,又有现代都市女性的端庄稳重,落落大方。
邹辉穿行在路边小巷,眼前还不断闪现回味刚刚相处的每一细节片段,一边哼着歌:是命运的安排也好,是你存心的捉弄也好,一边琢磨着:林秀娟很像一个人,可是到底像谁呢?
邹辉边想边开,直到差点跟对面逆行的一辆电瓶车迎头撞上,被对方骂了一句:“小赤佬!找死啊!”,他才清醒过来,原来自己还有正事没办呢!
邹辉存了个私心,暂时不问林秀娟,是想以后可以再找借口跟她见面。眼下该去该从哪里入手呢?
“对了,吴晓仁母子住在浦阳区,不如先从他们入手。”
邹辉做警察有个习惯,或者说有个条件反射,任何人和事,都会过目不忘,只要他愿意。
在调查吴德仁死因的过程中,邹辉曾经翻阅过吴德仁的背景资料,清楚地记得他家住在浦阳区的一处老公房。要说这地方可不好找,几十年前这地方被称为“下只角”的“下只角”,全是外地来的手艺人,做苦力的,小生意商贩,聚集在城市的西北角这一块,久而久之形成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邹辉印象中,这里臭水横流,垃圾乱堆,街坊四邻,来自五湖四海的人,操着各种口音,尤其是洋泾浜的魔都话,能让人特别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既会觉得这里与上只角的精致生活完全是两个世界,龌龊来,脏得要死,真的是云泥之别,又会觉得这里充满了生活气息,很接地气,一户虽小,可不妨碍东家灶间飘出了油煎带鱼的香气,西家的小夫妻俩在拌嘴,还有孩子吵吵嚷嚷哭哭闹闹被爷娘打,总之,生活是穷苦的,可是日子还得过,不是吗?
吴德仁儿子不在家,只有老婆在。邹辉敲门,过了好久,才有一声答应:“啥宁?(谁?)”
“我,”
“侬是啥宁?(你是谁?)”
听着说话声越来越响,邹辉知道对方已经走到门口了,声音更加响亮起来,“阿姨,我是吴师傅同事。”当时调查案件时,吴德仁老婆没有见过邹辉和朱甘强。所以邹辉敢冒充她老公同事前来造访。
“同事?同事找阿拉啥事体?”“哗啦”一声,门开了,一个六十岁模样的女性立在门口。短发,矮胖,皮肤酱色,满脸沟壑,双手关节粗大,气喘吁吁地,像是长途跋涉费力极了,才走到门口。
“阿婆,我是吴师傅老早同事,一直想来看看侬。”
“哦~”拉长音调,但还是没有让邹辉进门的意思,一双陷在松弛皮肤中间的眼睛不失犀利,上下扫描着对方。
邹辉连忙将事先买好的两袋水果和糖果巧克力递给吴家阿婆,她马上就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来就来了,还带东西做啥呢?客气来,快进来坐,”接过几个沉甸甸的马夹袋,笑吟吟地将邹辉迎进屋,“坐,坐,快坐。”
“哎呦,侬真额,有良心。老头子出事了,他以前的同事工友阿冇来过(都没有来过)探望,啧啧,真的是,日久见人心。”
邹辉想提醒,这句话用在这里不妥,想想也作罢,趁着她说话倒水的时间,将房子四周一扫,这是一套两室户,两间东面的卧室,堆满了各种物品,床上床下,塞得满满:用过的旧纸盒,路边拾来的饮料瓶,食品袋,快餐盒,啤酒罐,还有丢弃不用的衣服鞋袜,都堆到天花板上了,床底下都是纸箱纸盒,本来光线就不好,现在更显得黑影幢幢,乌糟糟,整个房间就跟二手集贸市场一样。邹辉估计,把这些东西都摊开来,都可以够一幢楼的居家用动了。
再看客厅,严格意义上说,不是客厅,就是一个长方形狭长的过道,摆张看不出颜色的木桌,三把凳子,茶水杯挤在一堆,还有西面的厨房加一个洗手间。邹辉正看着,猛听得吴妈唤他:“快坐!”只得挑了一张凳子,半个屁股斜坐在凳角。
又听到,“喝茶!”一杯白水直直放在面前。“谢谢阿姨!侬身体老好啊!”
“哎呦呦,我苦来,一个老头子成天不务正业,吃喝嫖赌,打老虎机,输了十万块阿里(钞票),啧啧啧。侬想想看,我一个人又要服侍老妈妈(婆婆),又要带小囡(小孩子)。苦是苦的来。”
“阿姨真是苦啊。吴师傅老早是江南工厂的工人对吧?”
“对啊,侬啊是伊厂里厢同事吧?(你也是他厂里同事吧?)伊迭戈宁真额(他这个人真的是),哪能刚呢?(怎么说呢?)”
邹辉从乔翠兰絮絮叨叨的讲叙中,大概知道了吴德仁大概经历:18岁顶替父亲进了江南工厂做一名油漆工,一向是偷奸耍滑,贪玩好赌,从来不好好上班,迟到早退,打架闹事。20来岁两个人结婚生子以后,随着改革开放,工厂不景气,儿子读书,妻子下岗等等原因,家里生活压力不断加大,夫妻俩就没过几天好日子。
没办法,乔翠兰只好自己支个小摊起早摸黑,包点小馄饨,给家里挣点伙食费。没过多久,吴德仁也因为工厂转制加之自己平时表现不好,列入被淘汰的名单。他倒也洒脱,“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干脆找厂里算了一笔补偿金,自己去闯江湖。
说是出去做,就凭吴德仁这个德性,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基本没干过几天正经事。开出租开了半年,太苦,不干了;到人家公司做保安,两个月就喊着24小时上班太累;让他相帮着做早点,好歹也补贴家用,但是他去了不是跟老婆吵架,就是跟别人噶山胡(聊天)。好多次,乔翠兰一个人忙得跳脚,这边水开了,那边馄饨不够了,还有人等着排队,吆呼吴德仁来帮忙,却发现人早不见踪影。气得乔翠兰每每拿了烧火棍,冲回家去,怒气冲冲四处寻人。结果,十次有九次发现吴德仁跟附近几个妖里妖气的女人躲在某家麻将馆叉麻将。
乔翠兰捉的多了,吴德仁也有经验了。间歇性地打一枪换一地,有时候索性约到女人家里,再不就是藏在烂兄烂弟的秘密“会所”里偷偷打麻将。
两个人你追我躲,就像猫捉老鼠的游戏,可游戏玩到最后,吴德仁撕破了脸,也不藏着掖着了。因为有一次,乔翠兰在那里又叫又骂,把吴德仁祖宗三代全骂了个遍,什么“*你妈,*你祖宗”,“小*养的”,吴德仁忍不住了,一气之下从藏身之处冲出来,抓住乔翠兰的头发,揪住她的胳膊,冲着墙壁直撞头。搞得乔翠兰大喊“救命”,几个看热闹的爷叔实在看不下去了,拉拉扯扯把吴德仁拉开了,两个人陷入了冷战。
乔翠兰逼着吴德仁从家里搬出去,从此不相往来,她一个人带着儿子,做点早餐,收点垃圾,汰汰衣裳,赚点小钱糊口。儿子大了,也就四处混混,没个正经工作,但好在儿子毕竟心疼母亲,也会经常搭把手,母子俩也就这么拉扯着过来。
话说吴德仁搬出去了,没有房子,只得借房子住,很快又迷上了赌博,被两个不正经的狐狸精七搭八搭,玩上了老虎机,两三年间把个自己的私房钱输得精光,还借了不少外债,差不多十万块。想想那个时候,十万块,小家庭,这个老不死的就是跳楼也还不清啊!狐狸精一看大势不妙,早就屁股一拍溜走了。
那末老头子只好出去混工作,具体做啥不知道,就知道,混了两年,居然让他混出点名堂来了。头两年还时不时厚着脸皮回来,望望乔翠兰母子。刚开始说是想儿子,后来就觍着脸在家里住下了。住下了就住下了吧,乔翠兰幽幽地叹气道,几十年的夫妻,哪能说分就分。
吴德仁回来以后,出手阔气很多,外债也还清了,时时还拿钱回来贴补家用。问他做啥赚的钱,他也不说,问急了,就说是跟以前认识的一个老板,叫啥?叫王总啥的,给他一支队伍,让他干包工头。说是包工头,其实他啥么事都不会,就看他成天背着手,吆三喝四,掮客,懂伐?
但是好歹吴德仁也开始懂得不在外面乱玩了,挣点钱要存起来给儿子娶媳妇用。这不,前几天还在说去看房子,要买新房子给儿子作婚房。可是,啥宁想得到,迭戈老头子呀短寿,看房看的自噶一命呜呼了(谁想到,这个老头子这么短寿,看个房子看得自己一命呜呼。)
乔翠兰忆及此处,不禁垂泪痛哭起来。
邹辉倒有些意外,也许真夫妻就是如此,吵吵打打啊一辈子,末了还是自己老婆最贴心。“阿姨,你记得吴师傅最后几年做的工作,他跟谁一起做,做了些什么,平时经常聊起啥么事?”
“记是记得,但我没啥文化,讲不清爽。哦,我记起来了,死老头子还记一本日记,上面有电话单位啥么事。你等等,我找找看,”乔翠兰多少年都没有个外人跟她坐下来嘎山胡,说说心里的苦,眼见邹辉这个小伙子肯陪着她说话,早就放下了戒心,起身就去翻箱子。
邹辉听着楼下的房客话语声,进出关门的吱呀声,一时神游太虚,想到了林秀娟。仅仅半天未见,仿佛三日未见。他想,这会林秀娟在忙着什么呢?
林秀娟可没闲着,当她走出复式房中,她就觉得自己仿佛重生了一样,她用尽自己的全部,唤醒了沉睡多年的身体每一个毛孔,指尖,细胞,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双眼放着光,头发紧致地往后梳齐,高高扎起。经过一整夜的苦痛,不再哭泣的她,加上大半天的劳作,居然如有神助,皮肤光洁,白里透红,重又回到十多年前读书时代。不,不完全一样,我已经是个全新的林秀娟了!
林秀娟告诉自己,自己首要的事是找份工作。毕业后就没有正经上班,大学里的专业就是万金油的中文系,多年不写不读,早就荒废了手中的笔和心中的梦想。
是时候重新站起来!可是,豪言壮语好讲,具体落实难上加难。从哪里开始呢?
林秀娟决定从网上开始,浏览招聘网站,看到合适的岗位,无论适不适合,先投简历,广撒网,不问收成。然后等对方人事通知初试,期待复试,直到最后。
只是不知道,一切能如人所愿吗?林秀娟独在小屋的桌前,望着落日斜晖渐渐淡下去,整个房间开始陷入了青灰色的氤氲。这条路,一个人,山重水复,会有尽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