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秀娟刚刚坐到对面,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听见对面一个娇滴滴嗲声嗲气的女声传过来:“先自我介绍一下自己。”
林秀娟连忙深呼吸一下,抬起头,用一种标签似的笑容直视对方,——这都是在网站上,手机上现学现卖,在家练习了两天,脸颊的肌肉都笑酸了,也不知是笑还是哭。但林秀娟想,总比哭丧着脸好看,所以一直紧绷着笑脸,看着对方。
“好的,您好!我叫林秀娟,今年36岁……”
“等等,你都36岁了?”
林秀娟想点头也不想点头,愣在那里不知所措,继续听对方开炮,“你知道我们公司这个职位招聘的年龄区间吗?”
看到林秀娟呆若木鸡,对方越发一副瞧不起的样子,转而面向刚才的人事经理:“盛经理,当初我招人的时候,跟人事部明确说好了,这个岗位的年龄段必须在25-35岁之间的!”
林秀娟这才明白,刚才那个神情严肃四十岁左右的女性是人事经理,姓盛,这个跟自己说话的年轻女子是策划部经理。只见她一身华服,全身blingbling的让人闪瞎了眼,声音嗲,皮肤白,模样俏,乍一看,确实是个美人。只不过听她说话,却让人胆战心惊。
林秀娟听见盛经理微微一笑,说:“Lisa,别急啊!是的,我们发出去的招聘广告上面明确写的是35岁以下。但是昨天前天面试了两批人,我汇报总经理以后,感觉还不是很满意,所以特意申请了年龄稍微放宽一点,控制在一岁以内。”
被唤作Lisa的策划部经理,毕竟年轻点,听的盛经理这么款款道来,脸色有些挂不住了,半秒钟醒悟过来,嘴角微微一撇,很快转过来,继续对林秀娟:“那么你继续介绍自己吧!”
经过对面两个人这么一折腾,林秀娟本来不紧张的内心,突然“咚咚”跳个不停,介绍自己时手心都出汗了,拼命地吞咽口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
她心里发虚,自己年龄大了,又没有工作经验,外貌没有优势,发表作品都是学生时代的小豆腐块,根本拿不出手。再加上对面两个女人咄咄逼人的阵势,本就处于弱势的林秀娟,更是影响自己发挥,之前准备的台词都忘得一干二净。
“我2005年毕业于东海大学中文系,曾经在校报任编辑,发表作品二十一篇,2005年至2008年在《东海杂志》任记者,发表文字十万左右。2008年至今,至今,无业。”
“你在杂志社任记者?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辞职?”Lisa问。
“因为,呃,当时我刚刚怀孕,身体不适,正好家里人希望我好好备胎,于是就辞职了。”
“那现在呢?为什么又突然想到出来上班?”盛经理也开口问。
“呃,因为我,因为,因为一些个人的原因想出来工作,希望你们能给我这次机会。我一定会好好干的!”
林秀娟抬起头,鼓起勇气,看着对面两个人。
突然,Lisa似笑非笑地用纤细的手指轻敲桌面,“你怎么这么紧张?”看也不看旁边坐着的人事经理,继续说,“今天来的人一个比一个紧张,人事怎么搞得,也不提前筛选一轮?”一脸不悦地打开随身听,林秀娟听得一曲空灵之音在小小的会客室荡漾开来,紧握的手和洇湿的掌,悄悄地松开来。
自己的确是有点紧张,也不知道为什么如此紧张。正想着,Lisa又开口问:“你觉得你紧张有用吗?下次你去见客户,还能说得出什么话?”
林秀娟正想表白一番,想说自己如果正式上班了,适应了工作节奏,就会好很多之类的话,还没等她开口,一旁的人事经理开口了:“好的,今天我们初次见面了解了你的背景,你可以先回去等消息。如果有进一步的复试通知,我们会电话联系你的。’
林秀娟半张着嘴,嗫嚅着想说什么,还没想好,就听见盛经理踩着高跟鞋,走出门去,招呼下一个应聘者。
Lisa似乎更加不悦了,将手中的文件重重地拍落在桌上,“哼,我还没问完,她倒替我做主,结束了?!”
说完,也不管马上有人来面试,Lisa问林秀娟:“你对我和盛经理两个人各有什么印象?你认为我和她的区别是什么?”
此时,林秀娟没那么紧张了,脱口而出,“盛经理比您年长,更像个温厚长者。而您是年轻活泼型,相比之下,更加锐利。”
听到这,Lisa像是受到触动,忍不住抬起头,朝林秀娟微笑。
下一个面试者已经进来,林秀娟只得告辞。走在市中心的闹市区,鳞次栉比,摩天高楼,灯红酒绿,正值魔都最冷的深冬季节,迎面吹来浦江之滨的瑟瑟寒风,让林秀娟由不得精神一振。
这时候,上班高峰期已经过了。街面上除了三三两两行色匆匆的年长者,林秀娟看见不少开着车招摇而过的年轻人,或者端坐在落地玻璃窗前,啜饮咖啡,悠闲自在,还有在百货公司尽情购物的富家太太们。
林秀娟逆着风,裹紧围巾,忽然觉得一阵阵寒意从腿部袭来,她这才想起自己早上为了面试穿了裙子和裤袜。这会在户外,明显感到寒意。
越是寒冷,越是清醒。
她一迟疑,就停下了脚步。坐在街心花园冰冷的石凳上,目光呆滞地看着远方,空洞而无神。
不知什么时候,有泪从眼角悄悄滑落,继而,林秀娟抱着膝盖,将头深深地埋进衣服围巾里,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偶尔有人经过,远远地看着她,只觉得这个中年女人神情古怪,落寞素远,为什么呆坐在那里,似有泪光又不见大动静。世人都是喜欢看热闹的,林秀娟久不出声,既不放声大骂,也不寻死觅活,更不披头散发,所以像她这样的人,根本就没人关注,——她的苦与痛,情与殇。
林秀娟哭完了,用力把残留的泪水揩拭干净。用围巾包裹好自己的脸和脖子,逆风而行,心中涌动一个响亮的声音:林秀娟,从今天起,就算全世界都不接纳你,你都不能哭,你要笑,笑着活下去!
第二天,林秀娟正在整理简历,准备继续狂轰乱炸投放简历。忽然接到一个电话,原来是昨天面试的同家房产策划公司,通知她去参加复试。
林秀娟没抱太多希望,穿了一条牛仔裤,运动鞋,扎起马尾辫,面色从容地去了。
这一次,先让她写一篇关于魔都的文章。散文也好,诗歌也行,小说也接受,1000字以内。
林秀娟提起笔,一时间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写起。她从16楼的大玻璃幕墙看出去,正是浦江蜿蜒流淌的虬形弯折处,两岸的高楼,小如蚂蚁的车辆人流,灰蓝色的天空,映衬着这城市的天际线,低调得让人忘怀,可是背后的盛世美景,要留待一双慧眼去穿透。
林秀娟终于开始写了,她写着写着,忘记了时间、地点、人物,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处境、情怀。她从自己初踏入魔都土地的第一刻开始写起,想起自己和万翔一起租个小房,一起做饭,一起上班,一起欢乐一起哭泣,后来她退出了,还在踩单车,万翔却已经登上直升飞机,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越飞越高,自己拼命喊叫,也叫不回对方。
她写着,想起了《沉香屑》,想起了《长恨歌》,想起了刚到上海时,有天夜里,万翔加班,她独自一个人在一家路边书店里看书,昏黄的灯光下,耳畔传来肯尼金的萨克斯曲《回家》,心中不禁潸然泪下。然而她越写,脸上越发着光,眼睛越发炯炯有神。
林秀娟在会议桌前写的时候,忘记了辰光,忘记了四周,直到有个人走进来,低低地在她身旁站定,看了很久,才说了一句:“差不多了,该交了。”
林秀娟正好写到结尾,猛地一惊,回头看对方。只见一个穿着看似普通,实际华贵大方,神情悠闲淡定,面貌英俊,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士,正在右后方,定定地看着自己,不禁有些歉意,浅然一笑说:“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我写好了。”
说着很自然地,把自己写的文稿递给对方。她想,这也许是另一位面试官,该公司的市场部经理之类。
有三秒钟,对方一愣,没有伸手,但很快就微笑着接过来,“好,我会拜读!”
林秀娟不禁浮出一丝苦笑,心里想:这些搞市场营销的人士可真会夸死人不偿命!说不定转个背就当废纸扔进了纸篓,当面还要夸奖。让人误以为自己会有希望,实际上却是空欢喜一场。
想到这里,林秀娟莞尔一笑,反正也没有抱任何希望,于是神态自若地告诉对方:“用不着拜读,只要不是看都不看,就扔到垃圾桶里就行!”
对面的男士猛听此言,也笑了。握住文稿的右手朝上一扬,“看来这文章我非看不可了!”
林秀娟也被逗笑了,两个人微笑着点头道别,走出门去,看见人事部经理和Lisa(后来,林秀娟得知她就是新晋的策划部经理)站在那里,神情怪异地瞅着自己。
林秀娟心里“咯噔”一下,以为自己什么地方做得不对,或者衣服穿错了,要不就是脸上被水笔涂脏了?但是看对方两人很快又把眼光移走,似乎又不是自己的问题。
她早就抱定主意,去留无意,坦荡磊落地昂起头,微笑着,点点头,从人群中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