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仟没有快马。
所以她走到这座坟茔前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午夜了。
漫天星斗,夜风阵阵,虫鸣将至尾声,一个女人,一座坟。
三百里步行,一天一夜没有合眼且水米未进,但她感觉不到困倦和饥饿。
只是她的脚趾磨出了无数水泡,脚掌抓地时如虫咬般又疼又痒。
她跪在坟前,脚上的疼痒因为肌肉放松而稍缓。
三年前,陈霑买下她把她带出城的时候,也在这座坟茔前停了很久。
八仟猜测,这三年来,陈霑每次去找她寻欢之后,都会来此停一会儿。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精巧的胭脂盒,打开后用食指在盒内沾了一些胭脂。
她扬起手,用指尖的胭脂沿着墓碑上“桃子之墓”四个字的凿刻笔迹轻抹上去,像是刷一层新漆,那触感如同摸在一张苍老的脸上。
月色皎洁,殷红的胭脂在月色的辉映下竟呈现出暗紫色。
佛说人一念间即可展开三千世界,只是凡人愚钝无法感知。
八仟在这暗紫色中感知到了一个小世界,她记得这个小世界是在陈霑梦中出现过的。
她去过他的梦。
那是梧桐下,一个肥胖男人,一个精瘦小孩。
小孩从土里刨出一颗虫卵,晶莹剔透竟如珍珠般,他脸上发涨发红,迎着太阳打量虫卵,里面像是有两只虫子在游动,几欲破卵而出。
小孩问道,爹?这是什么虫啊?
肥胖男人看起来心事重重,他愣愣的看着小孩,没有回答。
爹?
肥胖男人一怔,回过神来。
儿啊,再过一个时辰,你就不能再叫我“爹”了。肥胖男人没把话说出口,他只是尴尬的笑了笑,把话忍在肚子里。
老爷,咱们该回祠堂了。
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在父子二人身后拱手,轻轻叹息。
肥胖男人无声的牵过孩子的手,管家在一旁伺候着两人上了马车。孩子掩嘴笑着,把虫卵塞进肥胖男人袖中。
陈氏宗祠,一派古朴庄严气象。
祖宗牌位摆在正厅,鳞次栉比,排的像一座小山。牌位前是香案,香案前立着一块石碑。
祠堂里空荡荡的,只有石碑旁一张太师椅里坐着位英武中年人。
肥胖男人与精瘦小孩跨过门口走进正厅,立在英武中年人面前。
小孩还不明白这阵仗意味着什么,他感到膀胱有些紧迫,双腿扭捏,嚷嚷着要去小解。
没有人理会他。
石碑后闪出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声音威严,该到的都到了,那就开始吧。
小孩还在闹着要小解。
肥胖男人把小孩往前推了两步道,过去,跪下。
小孩回头问肥胖男人,爹,我又闯祸了?
老者拿出一轴红纸,朗声念起来。
都是晦涩的文言词,小孩一听这种东西就想起自己的夫子,头疼发涨,昏昏欲睡。
“过继家主门下,以承兴隆绵延。”
老者念到最后一句时,小孩眉头皱起,过继?他好像曾经在家里听谁说过这个词。
肥胖男人轻拍着小孩的肩头,指向坐在太师椅里的中年人道,从今天起,他就是你爹。
他不是我爹,我不认识他!
小孩“哇”一声哭了出来。
叫爹!
肥胖男人声音突然变得恶狠狠的。
小孩有些委屈,他想起自己学的成语,指鹿为马。感觉自己像那典故里委屈的忠臣。
磕头!肥胖男人低喝。
小孩呕气似的转过身,对着肥胖男人磕头如捣蒜。
给你爹磕头!肥胖男人一把按住小孩,扭向中年人的方向。
小孩执拗的不肯低头,大喊,你就是我爹!
从今起他不是了。
英武中年人终于开口了,那声音里有种不可名状的压迫力量,小孩被吓住了。
从今起你这一辈中,好吃的你可以先吃,好玩的你可以不让,新衣服由你先挑,你可以打人,人不可以打你。
肥胖男人突然感觉手臂一阵瘙痒,大袖一抖,掉出两只虫子,一只色彩斑斓,薄翼振翅而飞,另一只又胖又肥,在地上蠕动着。
英武中年人向他挥了挥手,他退出祠堂,嘴角边渗出血,他在进祠堂前已经吞下了一瓶毒。
他死后,族内秘不发丧,只对小孩说是派去了很远的地方经营产业。
梦境外,八仟哑然一笑。
小孩长成少年,专好架鹰斗狗,不喜读书,教过他的夫子不是被逼成了失心疯,就是被玩成了残疾。
陈府的书房里有一方暗红色的楠木书桌,一个丫鬟模样的姑娘正伏案临帖。
少年闯进来,丫鬟慌乱,宣纸上多了一笔偏锋。
呦!小丫头片子挺下功夫啊!
丫鬟起身下跪,身上瑟瑟发抖,少爷赎罪!奴婢看您平日也用不上这幅字帖,一时兴起,就……
少年绕过丫鬟,走到案前,煞有其事的读起帖上的字。
燕子什么前什么什么夜?
少年有些窘迫,一行七个字他竟只认识四个。
丫鬟强忍着笑意,轻声说,是“燕子楼前霜月夜,秋来只为一人长”。
哦,写的不错!
少年大大咧咧拍着手,装模作样的晃了晃脑袋。
以后没人的时候你就在这写吧,放心,我不说没人知道。
少年突然一拍脑袋,从怀中掏出一本书道,对了,你帮我看看这本书,有很多字我认不住。
丫鬟心里奇道,这阖府上下公认的不学无术,就连老爷都已经放弃不再请夫子来教的小少爷怀中居然还藏了本书?
少年打开书,用手指着其中一行问,这是个什么字?
少爷,这……
丫鬟一时语塞,双颊绯红,这是一本“禁书”,少年所指的字夹在一行描述男女行房之事的段落里,旁边一页上画着一副不堪入目的春宫图。
哈哈哈哈哈!
少年恶作剧得逞,笑的十分放肆。丫鬟羞臊的没奈何,小跑着离开了房间。
少年挽起桌上那副字,忽然低头嗅了嗅,而后伸长了脖子张望着门外,自言自语的说,还挺香。
丫鬟跑的远了,躲在一座假山后面,喘着粗气,脸红耳热。
第二次,丫鬟又在案前写字,她是故意的,算准了时间,知道少年差不多要回来了。
她假装写的很专心,假装不知道少年已经悄悄站在她身后。
桃、子?
少年有些好奇的念出纸上的字,丫鬟假意惊慌失措。
你叫桃子?少年问。
少爷,是“姚纾”。
听起来不像个丫鬟的名字,还是叫桃子吧。
少年使起主家性子来,得意的说,我一会儿就跟牛管家说,把你在册的名字改成桃子。
丫鬟低头应承道,奴婢都听少爷的。
少年围着丫鬟绕圈踱步道,你抬头我看,上次没看清到你长什么模样。
少年捏着丫鬟的下巴,他被迷住了,那种感觉甚至让他有些愤怒。
他在那双眸子里回不过神来,直到丫鬟感到下巴有些酸了,轻唤,少爷?
少年觉得自己像个驴,被人摆弄了。
他用力揉着那张脸,想让那脸变丑一些。
那张脸上的妆被揉花了,却丝毫不影响那洛水佳人般的美。
少年厉声道,你是不是想勾引我!?
丫鬟直视着少年道,是。
这次轮到少年语塞,双颊泛红,他没有想到对方的回答如此赤裸,不留余地。
第三次是在夜里。
一个假装写字,一个假装醉酒。
少年丢了一盒胭脂在书桌前道,你用的是这种胭脂吧?
是。
灯灭。
天明时桃子依偎在睡眼惺忪的少年怀里,轻轻的摇晃他道,喂,我教你写《蒹葭》好不好?
不好。
八仟从梦境里出来,摸着墓碑上的字,那四个字已经都变成的暗紫色。
虫鸣声已经弱了下去,墨色的天也渐渐显出淡蓝色,再过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耳边多了几声初晨里的鸟叫。
八仟记起三年前的那一天,陈霑也大概是这个时候带她出的城,城门吏拦住他,却被他狠狠扇了两个耳光。
三年前陈霑是暖玉楼的常客,只傍头牌。
那一日登楼而上,看见八仟向一位客人亮了刀。
陈霑走到八仟身边抢下她手里的刀,把她拉上了房。那晚陈霑第一次没有点头牌,那位被八仟亮刀的客人鼻青脸肿的爬出了暖玉楼,从此再不寻花问柳。
在经历陈霑前,她每天都想着能从暖玉楼里逃出去。经历陈霑后,她竟然有些怀念在暖玉楼的那些日子,虽然是皮肉营生,但日日熙来攘往,不像这三年过得如同望夫石般,日日望着陈霑来。
八仟不得不承认,这三年里她曾指望过陈霑会娶她。但指望的越久,越觉得没有指望。
昨日她故意拿出八千贯并非要跟陈霑恩断义绝,只是账不还了,八仟总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就算是今后再见,她也还是陈霑养的一只金丝雀。
若不是陈霑,我在暖玉楼能赚到的钱绝对已经不止八千贯。
八仟这样想着,缓缓地站起身,月光黯淡即将隐去,晨曦里空气很湿润。
她一步步的往埕都方向走,此时城门已经关闭了,陈霑不在身边她没法像三年前蛮横出城那样蛮横的进城。
她远远的望着又高又厚的城墙,像望着一座灯塔般,静静等待城门开。
天亮,转眼又至黄昏。
城东药材铺出兑多日未遂,今日突然遇到一位豪爽女客人,二话不说就盘了下来,药材铺老板问客人盘下来准备做什么营生。
女客人莞尔笑道,青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