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拉棺,棺中非仙即魔。
猴子抬棺,棺中何人?
这个问题属于王似悔。这个问题现在就这么赤裸裸的摆在他眼前。
不同于厌胜阵眼中的波谲云诡,惊心动魄。魇镇阵眼中一路桃林,美不胜收。
桃花瓣落了满地,像粉红色的雪。
桃树是一簇簇粉红的花团,另有几点碧绿缀在粉红边,看上去像一道清爽的甜品。
风吹过来,扬起一阵淡淡的香。
那香味如同是从世上最美的美人衣袖间扬起的香。
王似悔领着队伍在香味中穿行了很久,未见日落也未见星移。
猴子抬棺。
王似悔在香味的尽头遇见了这个问题。
他身后的军士们也因为这个问题的出现,纷纷被摄住了。
一群身穿孝服却头戴黑冠的猴子,抬着一副漆黑发亮的棺材,从对面走过来。
三只公猴子领头,它们看起来就跟八九岁的孩子一般大小,穿的孝服比其他猴子更加复杂,肩上扛着魂幡。
三只公猴子学着人的模样在哭丧,它们的毛爪子时而拍着胸口,时而擦泪,嘴里嚎啕声好似半夜的乌鸦叫。
三只公猴子后面却是四只母猴在抬棺。它们的毛脸雷公嘴上化着浓妆,眼皮上伸出的眼睫毛比人还长,嘴唇比血还红。
它们把棺材扛在肩上,一只毛爪拖住棺材底,另一只毛爪拿着白色丝绢,轻轻拭去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
棺材长约一条腿,宽约半支臂,四角挂着四只紫青色铃铛,晃晃悠悠的响着清脆的铃声。
这绝不是给人准备的棺材,因为正常人的身体根本塞不进去。
还有一群小猴子跟在棺材后面,它们吹唢呐,敲丧锣,那模样像是卖足了力气。
但它们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诡异。
这是除了王似悔之外所有军士的观感。
王似悔冷冷的看着这些抬棺的猴子。
纵横多年,他见过的诡异事情太多了,因此心里除了疑惑之外,并无波澜。
他只是毫无情绪的对身后军士们说了句,戒备。
猴子们抬着棺材停在了王似悔马下,哭的模样更加夸张了,那阵仗好像是一户冤死的苦主突然见了青天大老爷。
棺材盖抖动起来,里面传出咿咿呀呀唱戏的声音,里面的东西像是想要蹿出来。
三只公猴子跳了起来,它们爬上棺材,用很夸张的姿势伸手按住棺材盖,对着王似悔挤眉弄眼,那意思好像是让他速速退去。
王似悔笑了,他感到这帮猴子的样子很滑稽。
不论棺材里装着的是谁,都不可能让王似悔退却。
公猴子们察觉了这种笑,它们停下来,面目变得狰狞,呲出獠牙。
王似悔放声笑了出来,笑声中夹着雷鸣。
他自言自语道,这帮畜生还挺像人,懂得软硬兼施?
旁边一个军士说,主公,要不要先发制人?
王似悔没有说话,因为一只脸上画着红白油彩的猴子突然从棺材里坐了起来。
几乎没有人注意到棺材盖是何时被掀开的,也没注意到它是何时从棺材里坐起来的。
唱戏的脸上画白色油彩是奸,红色油彩是忠,红白油彩是什么?
人不知道,猴子更不知道。
公猴子,母猴子,小猴子。所有猴子都朝着棺中的猴子跪下了。
棺中猴子嘎嘎坏笑,它朝着王似悔张开了嘴,那张嘴几乎跟脸一样大,獠牙的牙龈都现了出来。
那嘴还在张大,大的可以塞进去一颗人头。
一颗人头被吸进了那嘴中。
王似悔仔细看了看,那原是一颗猴头,一只公猴子的猴头。
它的腔子跪在地上,腔子里喷出鲜血。
周围的猴子们并没有被惊吓到,尽管血已经淋在了它们身上。
王似悔听到盔甲抖动的声音,他身后的军士们在发抖。
那张嘴把猴头囫囵吞了进去,嘴中聚起一团白光,倏地射向王似悔。
白光激起了风,席卷起满地粉红的花瓣。
花瓣漫天飞舞又凌空缓缓落下。
王似悔没有动,只是眼皮快速眨了几下。
因为白光射到他鼻尖前的时候也没有动了,像是撞在了一面看不见的墙上。
棺中的猴子张着大嘴哭了两声。
白光在哭声中化作数十道剑形,绕过王似悔射中他身后的军士。
被射中的军士变成了猴子,穿着盔甲的猴子。
他们变成了受惊的猴群,叽叽喳喳尖叫着四散乱跑,有的上树,有的搬石。
剩下的军士有些绷不住了,他们嚷道,主公!咱们杀过去吧!
王似悔道,安静。
那张嘴又变大了,吞进了两颗猴头,那是剩下的两只公猴的头颅。
三具腔子在喷血,跪下的姿势依然未改。
棺中猴子的大嘴中接连射出青、红两道光柱。
青色光柱直接化成了数道剑形,射向剩下的军士,把他们悉数变成了穿着盔甲的猴子。
红色光柱飞至王似悔眼前,那光柱竟然扰动了他的心神,让他心里升起一丝伤感。
很熟悉的伤感。
像是他年轻时,挚爱的女人嫁给另外一个男人的伤感。
他永世都不会忘记,她下嫁的男人是当今蜀王的父亲,先王刘兴霸。
他为那个夺走他挚爱的男人效忠了大半辈子,屠过四十余座城,杀人近百万。
这种伤感竟然是红色光柱传来的。
王似悔对这种伤感十分厌恶,他终于出手了。
雷鸣声如千万只鹰在啸聚。
王似悔的掌变成了一团雷火,蓝焰耀出蓝色的光影,那光影在他脸上晃动,忽明忽暗。
天地都被笼罩在这蓝色光影中,粉红和碧绿也变得湛蓝。
就连那三具腔子喷出的血都被辉映成了蓝血,那张大嘴变成了蓝嘴,红白油彩也变成了蓝色。
王似悔只是轻轻抬起了那团雷火,红色光柱就这么溘然散去了。
蓝色光影熄了,天地又恢复了原色。
棺材里的猴子终于把大嘴闭上了,它在闭嘴前说了一句话,五里外凉亭,等你。
王似悔翻身下马,他把老马拴在了路旁的桃树上。
棺材盖不知什么时候又合上了。
三具无头的猴腔子扛着魂幡率队离去了。它们的毛爪子擦拭着腔子上面的空气,像是还在哭。
五里外,凉亭。
一只高大猴子穿着件长衫正跟自己下棋。
说是高大,其实也就跟正常成年人一样高。但是这身形对于猴子来说已经非常高大了。
那猴子一步执黑,一步执白。全神贯注的模样也如人一般。
凉亭前响起脚步声。
猴子手中停下,抬头打量着来人。
来人是王似悔,他抬腿迈进凉亭,坐在棋盘另一边,与猴子对面而坐。
一猴一人互相打量着。他们异口同声地问道,你是人是妖?
他们都笑了。
王似悔边笑边问,你觉的我不是人么?
猴子道,能走到这里的人太少了,加上你只有两个。
王似悔脑子里闪过黄觉哀那布满青黑胡茬的下巴和玩世不恭的笑,脸上飘过一瞬间的轻蔑。
猴子问,你觉的我不是妖么?
王似悔向棋盘摊开手掌道,我还没见过妖能有如此雅兴。
他们又笑了,笑的像一对老友。
猴子笑着分开棋盘上的黑白子,归于棋篓中。
手谈一局?
猴子轻拍了一下光滑的棋盘。
王似悔点点头,手执黑子落在棋盘正中的天元上。
猴子奇道,阁下莫非不通棋道?岂不闻金角银边草肚皮?
王似悔没有回答,他又捏起一粒黑子,静默的等着对手落子。
猴子见了索性也不再问,手持白子落在了棋盘的左下角。
两人快速的走了十余手。
一群小猴子捧着一盘水果,一壶酒,两只空杯进了凉亭。
他们叽叽喳喳的把水果和酒壶摆在棋盘周围,又为对弈的一猴一人斟满空杯,便默默退去了。
王似悔嘬了口酒道,阁下怎么称呼?
猴子答道,侯四。
哦?这名字倒是随意。
魇镇阵眼中没有主镇大妖,只有这位侯四。
王似悔随手下了一着,把杯中酒一饮而尽,他又问道,我的兵可都安好?
侯四道,变成了猴子而已,有什么不好的。
王似悔道,做猴子有什么好的?
侯四道,做人又有什么好的呢?
这是一个没法回答的问题,任世上最有智慧的智者也无法回答。
这回轮到侯四接着发问,那道红光,你为什么不敢接?
王似悔道,抬手毁掉,不算接了?
侯四道,那道光叫做求不得。
王似悔道,那么青白两道光叫做怨憎会、爱别离?
侯四嘿嘿笑了声道,你也是个妙人。
棋至尾盘,两条大龙相互绞杀,倏忽间,王似悔的黑子变成了青色,侯四的白子变成了蓝色。纵横线里,青蓝两道光芒相互激撞,棋盘开始剧烈地震颤。
一人一猴面似平湖,仿佛谁都没发觉棋盘上的异样,他们只是停止了落子,等待一切顺其自然的发生。
棋盘上忽地升起数十道剑气!
剑气也分开青蓝二色,蓝色剑气立于王似悔面前,青色剑气立于侯四面前。
剑气排布的位置正应了他们在棋盘上落子的位置。只不过王似悔的蓝色剑气应在侯四的白子上,侯四的青色剑气应在王似悔落的黑子上。
两边的剑气蓄势待发。
侯四终于明白,王似悔为什么执黑的第一步落在了天元上。
他苦笑道,没想到你不是个人,倒是只老狐狸。
王似悔道,比曾经和你对弈那人如何?
轰!
凉亭被剑气相撞的激荡掀开了。
剑气相互绞杀,凉亭在绞杀中被切成碎石。
剑气荡开,遮天蔽日。绞杀愈盛,碎石又被切成了石灰。
一片石灰如雾一般落下来。
石灰的雾中没有了剑气,没有了棋盘,也没有了水果和酒,只有一人一猴对面而立,在石灰落下的朦胧中,谁都看不清他们脸上的表情。
半晌,侯四开口道,你比那人强了不少。
他的猴脸笑了笑,又接了一句,可惜还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