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辗眼已是九月初二日”,园子里的人都打听得“尤氏办的十分热闹,不但有戏,连耍百戏的并说书的男女先儿全有,因而都打点取乐玩耍。”一句话转场,跳过生日宴筹备过程,既写出了尤氏的能力,又将镜头自然拉近到宴席当日。第四十三回进入第四个场景“宝玉失踪”,归入贾府气运线。
“园子里的人都打听得。。。。。。”,是写作者经常使用的一种假借手法,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上帝视角。曹师笔下的镜头由远及近,快速掠过寿宴当天的贾府,场面热闹,人气旺盛。同时,尤氏将凤姐的生日宴操办得如此喜庆,间接表现出这位珍大奶奶的持家理事能力。
简单写完生日宴的娱乐节目,曹师用一句“因而都打点取乐顽耍”,迅速完成承启转折,将镜头切换到诗社社长李纨身上。
李纨就向众人说:“今日是正经社日,可别忘了。宝玉也不来,想必他只图热闹,把清雅就忘了。”这句话,虽然只是顺嘴抱怨,但事实上也完全没有经过大脑,根本不是基于宝玉平素的行为品性而做出的推断。曹师前面刚写完尤氏和凤姐,此时继续写李纨这位“珠大奶奶”,颇有一种隔空比较的意味。萧遥窃以为,曹师这种安排的主要目的,还是想通过适当的方式,对宝玉的“失踪事件”进行预热,从李纨口中写出宝玉的反常,就是一个很好的起点。
如果,再向下深入一层分析,读者还可以通过李纨的话得出一个结论:宝玉虽然享受到众星捧月的待遇,但真正了解他为人的,却寥若晨星。知己难求。在精神层面上,如果没有黛玉,宝玉同学仍会是那个身处无边热闹,却依旧内心孤独的人。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萧遥很认同红学专家关于“曹师就是宝玉原型”的推断。
李纨“说着,便命丫鬟去瞧宝玉做什么呢。快请了来。”。丫鬟去了半天,回来道:“花大姐姐说,今日一早就出门去了。”众人听了,都诧异道:“再没有出门之理。这丫头糊涂,不知说话。”众人对这个“打探”结果不满意,对小丫嬛更不满意,于是又派翠墨亲自过去了解情况。一会儿翠墨也回来了,说道:“可不真出了门了。说有个朋友死了,出去探丧去了。”至此,经过来来回回两次曲折,“宝玉不见了”才算得到确切属实的初步认定。
为强调效果,曹师继续增加曲折度:探春依然不信:“断然没有的事。凭他什么,再没有今日出门之理!你叫袭人来,我问他。”曹师安排探春说这句台词,既表现出三姑娘的干练强势,又暗示在探春心里,自认为对宝玉非常了解,互相引为知己。
“正说着,只见袭人走来。”袭人出现的时机,恰到好处。曹师安排袭人此时入镜,可以节省无用笔墨,直奔主题。
李纨等都说道:“今儿凭他有什么事,也不该出门。头一件,你二奶奶的生日,老太太都这么高兴,两府里上下众人凑热闹,他到走了。第二件,又是头一社的正日子,他也不告假,就私自去了。”众人、探春、李纨纷纷质疑,一次比一次强烈,李纨给出的两条理由,更是充分至极,越发显出宝玉今日出门极不寻常。
从宝玉疑似失踪,到确认出门了,再到素衣素裳出门,最后写出门的种种不合情理。“宝玉失踪”事件的分量,层层推进,终于成为话题焦点。众人越是质疑,越是不能相信,就越能突出宝玉此行的代价,从而越发表现宝玉的决心,也许,还有痴心。
袭人叹道:“昨儿晚上就说了,今儿一早有要紧的事,到北静王府里去,就要赶回来的。劝他不要去,他必不依,今儿一早起来,又要素衣裳穿,想必是北静王府里的要紧姬妾没了,也未可知。”
袭人的话透露了三个要点:第一,袭人是宝玉身边最亲近的人,可是连袭人也拿不准宝玉这次出门的确切原因。显然,袭人虽然重要,但还是不能取得宝玉的绝对信任。第二,此事宝玉策划已久,明知身边所有人都会质疑自己,仍能坚持完成自己想要做的事情,需要无比的勇气。第三,宝玉从头一天晚上就细细度量谋划,并要求袭人准备好衣物,却还守口如瓶,可见也是能做大事的人。
李纨道:“若果然为此,也该去走走,只是也该回来了。”这句话,是李纨自己先放下了进一步探究的念头,不再纠结于事件真伪。大家又商议道:“咱们只管作诗,等他回来罚他。”曹师笔下的事件,大多是波浪式推进和发酵。在诗社众人这里,关于宝玉失踪事件的波浪渐渐平息。但事情没有结束。
正说着,只见贾母已经打发人来请,便都往前头来了。这里的文字细节需要注意。“都往前头来了”,相比“都往前头去了”,视角迥然不同。“都往前头来了”,自带镜头跟随效果,表示人物与事件是一种紧密耦合的关系。曹师笔下这种细微之处的差异,需要细细体会。
“袭人回明贾母宝玉的事,贾母不乐,便命人接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贾母这种反应,在情理之中。这里是关于宝玉失踪事件的第二个波折。今日是凤姐的寿宴,贾母因为宝玉没来而很不开心,这种的情节设计,与贾母易感、易怒、喜欢热闹等“老小孩”性格完全吻合。为保留事件的神秘感,为情节设定增加悬而未决的势能,曹师没有一次性写完众人对事件的后续处置,直接把镜头隔空切回宝玉身上。
“原来宝玉心内有件私事”,于头一日就吩咐茗烟做好准备,同时宝玉也考虑到贾母可能会派人去接,因此又特意让茗烟通知李贵,“倘或要着人找,叫他拦住不用找我。”
用“原来”转折,便捷高效。“心内有件私事”勾起悬念,而对茗烟和李贵的安排,则加深悬念,同时暗示宝玉同学对于想做成的事情,同样可以超前规划、预先应对。
茗烟虽然摸不着头脑,但还是按照宝玉的吩咐,一早就准备好了两匹马,在后园门等着。天亮看到宝玉“遍体纯素,从角门出来,一语不发,跨上马,一湾腰顺着街就颠下去了。”借茗烟视线所及,与袭人所说“素衣素裳”形成呼应,既描写了宝玉的形象,又增加了文字复杂度,还能避免笔墨过于直白。
茗烟也只得跨马加鞭赶上,在后面忙问:“往哪里去?”宝玉道:“这条路是往那里的?”两人这句问答,细品之下,很是有趣。宝玉此前的全部安排,原来只是逃离,只是想要给自己一个私密的空间。至于后续,且行且定吧。这才是真实的宝玉,真实的人性。一部好的小说作品,人设不仅要保持前后一致,还要服务于情节设定,还要避免文字平铺直叙。写小说,真的是一项需要付出无比艰辛劳动的工作。这也是国内网文如此发达,如此泛滥,极少能出现传世佳作的根本原因。
茗烟道:“这是出北门的大道,出去了冷清清,没有可顽的去处。”宝玉听说,点头道:“正要冷清清了的方好。”说着,索性加了两鞭,“那马早已转了两个湾子,出了城门,茗烟越发不得主意,只得紧跟着。”这一段文字,一是突出宝玉心里对“这件大事”的执着和虔诚,从角门出来以后,一语不发,跨上马就一路颠了下去。二是表现宝玉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里心情阴郁,欲诉无人。三是侧面描写茗烟虽然有各种毛病和缺点,但侍奉宝玉还是尽心尽力、忠心耿耿。因篇幅所限,第四十三回的第四个场景到此结束。这个场景虽然篇幅较短,但文字效率极高,构思巧妙,行文流畅,技巧丰富,非常适合精读细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