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薛蟠躺在泥坑里,疼痛难禁、动弹不得,那边筵席上,贾珍等人在席上忽然不见了他们两个,各处寻找不见,听见有人说“恍惚出北门去了”,贾珍便有些担心。第四十七回由此进入第六个场景,也是最后一个场景:“晓之以理宝钗息事宁人”,归入贾府气运线。
薛蟠的小厮们素日惧怕他,既然他离席出门前特意吩咐了不许人跟去,“谁还敢找去?”曹师开篇先交代背景。薛蟠平素暴虐,下人小厮们惧怕他惯了,所以不敢去找他,因此曹师才“安排”贾府派人寻找薛呆。
贾珍是第四代中的老大,找不到薛蟠很不放心,命贾蓉带着小厮们寻踪问迹。直找出北门下桥二里多路,忽见一带苇坑傍边,薛蟠的马拴在树上。众人都道:“可好了,有马必有人。”有马必有人,是众人看到马时的第一反应。曹师一边推进线索和情节,一边描写情境变化对人物的影响。相辅相成,循序渐进,有利于保持读者对情节发展的动态感知。
众人一齐来至马前,只听苇中有人呻吟,大家忙走来一看,只见薛蟠“衣衫零碎,面目肿破,没头没脸,遍身内外滚的似泥猪一般,贾蓉心内已猜着了九分,忙下马命人搀了出来。”至此,泥坑里的薛蟠同学才算得救。
曹师前文写柳湘莲暴打薛蟠时,侧重于二人的互动过程和语言、动作描写。由于薛蟠是被打者,看不到自己;而柳湘莲同学,又一味解气、根本不关心薛呆被打成了啥样,因此,前一个场景中,曹师并没有写出薛蟠同学挨打后的状态。情节设定合理性,显然是曹师考量的首要因素。
众人寻迹而至,曹师这时才通过贾蓉的视角,对薛蟠同学的凄惨形状进行细致的描述。曹师笔下人物视角的转换,与事件的发生顺序以及人物出场顺序保持高度一致,竭力避免出现上帝视角,是曹师关注的第二个要素。
规避掉上帝视角的问题之后,小说中的场景描写,就变成了互相补充、互相印证的多线索、结构化描述,行文逻辑也将更加符合事件发生的基本规律,同时给读者留出脑补画面的自由空间,小说世界也会因此显得各外宽广,自然产生气势恢宏的阅读感受。
贾蓉笑道:“薛大叔天天调情,今日调到苇子坑里来了。必是龙王爷也爱上你风流,想要你招驸马去,你就蹦在龙犄角上了。”薛蟠羞的恨没地缝儿钻进去,那里爬的上马去。这一段文字,既写薛蟠神态,又写贾蓉搞怪调笑。薛蟠的羞臊,自是人之常情。“恨没地缝儿钻进去”这种用法,历代沿袭,到今天仍是描写国人窘态最常用的句子。贾蓉平日跟薛蟠往来甚多,虽然同样风流纨绔,但做事积极有能力,早已是凤姐最得力最倚重的人之一。曹师安排贾蓉调笑薛蟠,语言生动,妙趣盎然,同时暗伏二人性情能力的对比。
薛蟠伤重无法上马,贾蓉只好“命人到关厢里雇了一乘小轿来,薛蟠坐了,一齐进城。”到了城里,贾蓉还要抬往赖家赴席去,薛蟠百般央告,又命他不要告诉人,贾蓉方依允了,让他各自回家去了。这一段,薛蟠虽然被贾蓉故意捉弄,但恰恰表现出两人之间关系亲密。
贾蓉回到赖家,向父亲贾珍禀明了“方才形景”,贾珍也知道薛蟠是被湘莲所打,于是笑道:“他须得吃个亏才好。”到了晚上席散,便亲自过去问候。贾珍治家甚严,非常了解薛蟠的脾性,知道现在“吃亏”,对薛蟠反而是好事情。曹师借此机会,暗示贾珍对年轻一代要求严格,也非常清楚每个人的问题所在。
薛蟠自己在卧室将养,觉得此事大失颜面,因此推病不见任何人。
再晚些时候,贾母等人散席回来,各自回房时,薛姨妈跟宝钗看见香菱哭肿了眼睛,问起原故,“忙赶来瞧瞧薛蟠时,见脸上身上虽有疮痕,并未伤筋动骨。”这句话,曹师借薛姨妈和宝钗的眼睛,暗示柳湘莲下手时很有分寸。毕竟薛蟠也不是普通人家的少爷,一旦伤筋动骨,事情就会很难收场。
“薛姨妈又是心疼,又是发恨,骂一回薛蟠,又骂一回柳湘莲,意欲告诉王夫人,遣人寻拿柳湘莲。”这一段,是身为母亲的自然反应。曹师文字,用词新颖,人物特点鲜明,动作、语言、事件情节贴近生活,很容易将读者带入情境。
宝钗忙劝道:“这不是什么大事,不过他们一处吃酒,酒醉后反脸,亦是常情。谁醉了,多挨几下子打也是有的。况且咱们家的无法无天,人所共知。妈不过是心疼的缘故,要出气也容易。等三五天哥哥养好了出的去时,那边珍大哥、琏二哥这干人也未必白丢开了手,自然备个东道,叫了那个人来,当着众人替哥哥赔不是,认罪就是了。”
宝钗这番话条理清晰,事实清楚,给出的建议又极具可操作性,薛姨妈的情绪很快被安抚下来。接着,宝钗同学继续给薛姨妈讲道理:“如今妈先当件大事告诉众人,到显的妈偏心溺爱,纵容他生事招人。今儿偶然吃了一次亏,妈就这样兴师动众,倚着亲戚之势,欺压常人。”摆事实,理思路,宝钗耐心引导着薛姨妈自己得出结论。不得不说,曹师笔下的宝钗同学深谙人心,对各色人物的心理活动规律了解深刻。
果然薛姨妈听了道:“我的儿,到底是你想的到,我一时气糊涂了。”宝钗笑道:“这才好呢,他又不怕妈,又不听人劝,一天纵似一天,吃过两三个亏,他到罢了。”这句话,则是宝钗看到母亲想通了,赶紧再以这席话进行宽慰,以免薛姨妈看见儿子受苦心里难受。这同样是高深的控情技巧。曹师连续安排贾珍和宝钗分别说薛蟠吃个亏反而是好事,为后文薛蟠立志奋发,出门行商设下伏笔。
场景最后,曹师安排苦主薛蟠正面出场。薛蟠先是在炕上痛骂柳湘莲,又命小厮们去拆他的房子,打死他,和他打官司。薛蟠同学的这番表现,正是素日性情的本色写照。薛大爷从小到大,何尝吃过这么大的亏?着急上火,气急败坏,方才是正常反应。
薛姨妈禁住小厮们,只说柳湘莲一时酒后放肆,如今酒醒,后悔不及,惧怕逃走了。“薛蟠听见如此说了,气方渐平。”第四十七回,到此结束。这一回中,曹师有条不紊地安排薛蟠同学挨了一顿打,颜面尽失,为后文离家出走提供了直接诱因。同时,借薛蟠被打事件的前后始末,成功刻画了柳湘莲的性情和人生境遇,又突出了宝钗同学高超的应急处置技巧以及形势判断、思想动员和场面控制能力。撇开感情喜好不谈,宝钗同学在这几回中表现出来的综合能力,堪称大宅门内宅之主的最佳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