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贾珍那边开了宗祠,着人打扫,收拾供器,请神主,又打扫上房,以备悬供遗真影像,此时宁荣二府内外上下皆是忙忙碌碌。一段极其简短的转场文字之后,第五十三回进入第二个场景:“领恩赏宁府开宗祠”,归入贾府气运线。
开宗祠祭祖,照例是忙年的重大事项。这天,宁府中尤氏正起来跟贾蓉之妻打点送贾母这边的针线礼物,正值丫头捧了一茶盘押岁的锞子进来,回说:“兴儿回奶奶,前儿那一包碎金子共是一百五十三两六钱七分,里头成色不等,总共倾了二百二十二个锞子”。说着,递了上去。“尤氏等看了一看,只见也有梅花式的,也有海棠式的,也有笔锭如意的,也有八宝联春的。”这个小丫头虽然没有名字,但回答问题口齿伶俐、思路清晰。二百二十二个金锞子,贾府的奢侈令人咋舌。
尤氏便命令“收起这个来,叫兴儿将银锞子快快交进来。”丫鬟们答应着去了。虽然锞子成色不一,但在尤氏眼里,这些都是钱,都是面子,更何况,不管金锞子银锞子,将来都是要在年关中散出去的,所以多多益善。
一会儿,贾珍进来吃饭,“贾蓉之妻回避了。”曹师这里已是第二次提到贾蓉之妻回避贾珍。以此遥想当年秦可卿的遭遇,倏忽天人两隔。想必在尤氏和贾蓉二人记忆的角落里,还留有几分当年的影子。
贾珍便问尤氏:“咱们春祭奠的恩赏可领了不曾?”尤氏回答道:“今儿我打发蓉儿关去了。”尤氏虽然在书中地位不显,但工作能力完全不输凤姐,且为人处世更圆滑平和。
贾珍道:“咱们家虽不等着几两银子使,多少是皇恩,早关了来,给那边老太太看过,办了祖宗的供,上领皇上恩,下则是托祖宗的福。咱们哪怕用一万银子供祖宗,到底不如这个又体面又是沾恩赐福的。除咱们这样一两家之外,那些世袭穷管儿家若不仗着这个银子,拿什么上供过年?真真皇恩浩大,想的周到”贾珍这段话说得格外诚恳,既清晰地道出了所谓世家均难以摆脱“一代不如一代”的宿命,又真切表达出自己对“皇恩浩大”的感戴之情。“上领皇恩、下托祖宗的福”。贾珍是贾家为数不多的、对两府现状和困局一清二楚的高级管理人员。
尤氏道:“正是这话。”尤氏对贾珍的话表示认同,暗示尤氏也很清楚贾府目前的困境。
两人正说着,只见人回:“哥儿来了。”前面尤氏才说到打发“蓉儿”去“关银子、领恩赏”,这么一会儿贾蓉就已经回来了。曹师在这里安排的文字紧凑自然,节奏很快。
“贾珍便命叫他进来,只见贾蓉手内捧着一个小黄布口袋进来。”先交代背景,再描写贾蓉的形貌,贾珍的命令穿插其中,阅读体验更加真实。
曹师此时没有立刻就对“黄布”口袋展开详细描写,一是因为行文节奏需要,二是因为此刻第一视角为贾珍,他这会儿最关注的只是“关赏”这件事情本身是否顺利,目前还不急于探究皇上的赏赐是否丰厚。
贾珍道:“怎们去了这一日才来?”语气之中颇有些不满。贾蓉陪笑回说:“今儿不在礼部关了,又分在光禄寺去关了,因又到了光禄寺才领了下来。光禄寺官儿们都说问父亲好,多日不见,都着实想念。”贾蓉先回答为什么“去了一日才来”,接着转述当时在场的官员们对贾珍的问候。言语从容,举止得体。礼部和光禄寺都是负责祭奠、筵席等工作,区别在于礼部负责祭拜、筵宴等事件的顶层设计和规划,光禄寺则掌管拜祭、酒席宴等具体事务,并接受礼部指挥。
贾珍笑道:“他们都那是想我,这又到年下的,不是想我的东西,就是想我的戏酒了。”曹师用这一小段文字暗示贾珍作为宁国府的当家人,一直跟朝中普通官员们往来密切。
贾珍“一面说,一面瞧那黄布口袋上有封条,就是“皇恩永锡”四个大字,那一边又有礼部祀祭司的印记,一行小字道是:宁国公贾演、荣国公贾源,恩赐永远春祭赏,共赏二分,净折银若干两。某年、月、日龙禁尉候补侍卫贾蓉当堂领讫。值年寺丞某人。下面一个朱笔画押。”到这里,才开始细细查看“黄色”袋子。
这一段外观描写,必不可少。皇家赏赐到手,又是在全书中第一次出现,当然要从头到尾认真赏玩一番。
贾珍看吃过饭,盥洗毕,换了靴帽,命贾蓉捧着银子跟了过荣府来。先回过贾母、王夫人,又至这边,回过贾赦、邢夫人方回家去。照例,皇上将赏赐分为两份。贾蓉既已全部领了出来,当然要及时跟荣府通气,告知皇上恩赏已达,宗门宗祠大开,祭祖事项可以平稳推进。
贾珍回到自己住处之后,取出银子,命将布袋向宗祠大炉内焚了。又命贾蓉道:“你顺便去问问你琏二婶子,正月里请客的日子拟定了没有?若拟定了,叫书房里明白开了单子来,咱们再请时,就不能重犯了。旧年不留神,重了几家,人家不说咱们不留心,到像两宅商议定了,送虚情怕费事的一样。”
两府大宴宾客,如果不提前筹划安排,真到庆典开始前夕,确有可能引发宾客误解。考虑到去岁忙年时间相隔了这么久,贾珍仍记得问题并必须要在今年解决掉,可见曹师笔下,贾珍对于很多家族事务非常上心,也有能力完善改进。找“琏二婶子”确定正月里请客的日期,与前文交待的由凤姐负责忙年事宜的线索互为佐证。
贾蓉忙答应着去了。一时拿了请人吃年酒的日期单子来,贾珍看了,命交与赖升去看了,“请人别重了这上头的日子。”第五十三回第二个场景,到此结束。
在这个场景中,曹师专心地宁国府贾珍、贾蓉父子准备开宗祠祭祖、“关”领皇上恩赏、协调请年酒日期等诸般琐碎而又非常重要的忙年事宜。贾珍坐镇指挥,丝毫不乱,颇有些大家族长的风范。整部《红》书中,曹师很少对贾府的男人、尤其是一府的主事之人进行详细的事务性描写。这些为数不多的描写文字中,却几乎都与贾珍、与宁国府有关。或许,曹师想借这种差别,突出宁、荣二府在治家风格与气运上的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