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蝉姐也不敢十分说,一面咕哝着去了。第六十回由此进入第六个场景:“意殷勤柳五儿倾吐心声再求芳官”。归入贾府气运线。
这里柳家的见人散了,忙出来和芳官说:“前儿那话说了不曾?”芳官道:“说了,等一二日再提这事。偏那赵不死的又和我闹了一场。前儿那玫瑰露,姐姐吃了不曾?他到底可好些?”柳家的道:“可不都吃了,他爱吃的什么是的,又不好再问你要。”芳官道:“不值什么,等我再要些来给他就是了。”
这一段转场文字承上启下,通过人物对话,暗示芳官和“柳家的”之间还有直接利益关系。“前儿那话”用来勾起读者的好奇心,先行引导读者产生联想。至于玫瑰露,则用来暗示芳官跟这位身体有恙的“姐姐”关系亲密。
原来这柳家的有个女儿,今年才十六岁,虽是厨役之女,却生的人物与平、袭、紫、鸳皆类同。因他排行第五,便叫作五儿。平、袭、紫、鸳是贾府丫嬛们中的极品人物。五儿跟他们“类同”,显然气质和外形无可挑剔。
因素弱多病,故没得差。曹师前面简单交代了“柳五儿”其人,这里又补叙一笔“素弱多病”,为玫瑰露和茯苓霜需求进行铺垫,然后再写“柳家的”与芳官之间关系的源头:近因柳家的见宝玉房中的丫嬛差轻人多,且又闻得宝玉将来都要放他们,故如今要送他到那里去应名儿,正无头路。可巧这柳家的是梨香院的差役,他最小意殷勤,伏侍得芳官一干人比别的干娘还好,芳官等亦待他极好,如今便和芳官说了,央芳官去与宝玉说。宝玉虽是依允,只是近日病着,又见事多,尚未说得。
人间果然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柳家的”对芳官另眼相待,原来是有求于人。行文至此,前期该做的铺垫都已完成。曹师将视角再切回到具体事件现场。
前言少述,且说芳官当下回至怡红院中回复宝玉,宝玉正在听见赵姨娘厮吵,心中自是不悦,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只得等他吵完了,打听着探春劝了他去后,方从蘅芜院回来,劝了芳官一阵,方大家安妥。今见他回来,又说还要些玫瑰露与柳五儿吃去,宝玉忙道:“有的,我又不大吃,你都给他去罢!”说着便命袭人取了出来,见瓶中亦不多,遂连瓶与了他。芳官便携了瓶与他送去,正值柳家得带进他女儿来散闷,在那边畸角子上一带地方儿曠了一会,便回到厨房内,正吃茶歇脚儿,见芳官拿了一个五寸来高得小玻璃瓶来。迎亮照看,里面小半瓶胭脂一般的汁子,还当是宝玉吃的西洋葡萄酒。
事件现场部分,曹师的构思非常复杂,有点像场景结尾的总结段落:为了写芳官把玫瑰露送给柳家的,先要写芳官跟柳家的交往,为此又必须写宝玉如何把玫瑰露给芳官;既然写了玫瑰露,那必然要从宝玉的视角,再重温一下近期发生的大小主要事件。
母女两个说:“快拿镟子烫滚水,你且坐下。”芳官笑道:“就剩这些,连瓶都给你们罢!”五儿听了,方知是玫瑰露,忙接了,谢了又谢。
芳官来只是为了送玫瑰露,眼下目标任务完成,但芳官并没有着急离开。由此可见,芳官跟五儿平时也多有交流。
芳官又问他:“好些?”五儿道:“今儿精神些,进来俇俇。这后边一带也没什么意思,不过是些大石头、大树和房子后墙,正经好景致也没看见。”芳官道:“你为什么不往前边去?”柳家的道:“我没叫他往前边去。姑娘们也不认得他,倘有不对眼的人看见了,又是一番口舌。明儿托你携带他,有了房头,怕没有人带这他曠呢!只怕俇腻了的日子还有呢!”芳官听了笑道:“怕什么,有我呢。”
五儿没机会从前门进园子,无缘得见大观园的精美,因此引出芳官打算亲自带柳五儿从前门进园子逛一逛的想法。曹师让芳官用一句饱含优越感的“有我呢”,暗示其性格跳脱、不知天高地厚。
柳家的忙道:“嗳哟哟,我的姑娘,我们头皮儿薄,比不得你们。”说着,又到了茶来。芳官那里吃这茶,只漱了一口便走了。柳家的说道:“我这里占着手,五丫头送送。”
芳官只漱了一口就走了,神来之笔。芳官虽然跟柳家的交往,但骨子里却是高高在上。曹师笔触细微之处,妙到毫巅。
五儿便送出来,因见无人,又拉着芳官说道:“我的话到底说了没有?”芳官笑道:“难道哄你不成,我听见屋里正经还少两个人的窝儿,并没补上,一个是红玉的,琏二奶奶要了去,还没给人来。一个是坠儿的,没补。如今要你一个也不算过分。皆因平儿每每的和袭人说,凡有动人动钱的事,得挨的且挨一挨更好。如今三姑娘正要找人扎筏子呢,连他屋里的时都驳了两三件,如今正要寻我们屋里的事没寻着,何苦来往网里去磞?倘或说些话驳了,那时老了,到难以回转。不如等冷一冷,老太太、太太心闲了,凭是天大的事,先和老的一说,没有不成的。”五儿道:“虽如此说,我却那里性急,等不得了。趁如今挑上来了,头一则是给我妈争口气,也不枉养我一场。二则我添了月钱,家里又从容些。三则我的心开一开,只怕这病就好了,便是请大夫吃药,也省了家里的钱。”芳官道:“我都知道了,你只放心。”二人别过,芳官自去不提。
这一段五儿和芳官的对话,逻辑清晰,有理有据,有情有义。芳官年纪虽小,但分析得头头是道,尤其“凭是天大的事,先和老的一说,没有不成的”,精辟绝伦。至于五儿自己的分析,更是朴实真切,写尽了底层民众在贫困和温饱线上挣扎的艰难。曹师还通过这一段对话,简要进行了前情回顾,将前文没有收住的线索,不露痕迹地呼应闭合;没有刻意突出的重要改变,再次补充强调。第六十回的第六个场景,到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