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29回,最后一个场景是“宝黛倾心”,也是这一回宝黛感情线的第二个场景,可算作“宝玉摔玉”事件的尾声和后续。
当时的场面是黛玉同学在大哭大吐,宝二爷疯狂发飙摔玉,两人一直闹腾到贾母和王夫人接到下人禀报后,亲自带人进园子来瞧,还把袭人和紫鹃两个背锅的丫鬟教训了一通,贾母又把宝玉领出了园子,事情才算平息下来。
从讲故事的角度来看,“摔玉”场景结束,事件就已经可以完结。然而,由于涉及到人物塑造和感情线进展,这种情感激烈亢奋的情绪,不可持续,也不允许持续。因为,高潮部分不仅需要耗费主角的体能和情感,同样要耗费读者的脑力和专注力。高潮过后,角色和读者都需要松弛休息,慢慢调整节奏,为下一段高潮做好储备。这就是写文时应该细心把握的整体节奏感。
因此,曹师在第二十九回最后,又安排了一个场景,希望可以起到平滑过渡、平服心情的作用,也可以看作简单的回目总结。这种读者情绪的管理技巧,建议每一位有志于小说创作的同学参考借鉴。
这一段文字开始,先写摔玉后过了一天,薛蟠过生日,摆酒唱戏,来贾府请大家过去热闹。宝玉因为跟黛玉吵架,又两天没见着人,心里后悔,“无精答彩”的,完全没有心情,因此推说自己生病,没去。黛玉这边当时不过是中暑没好利索,本来就没啥大事儿,听说宝玉不去,心里就很过意不去,十分后悔当时一气之下剪断了玉上的穗子,毕竟,只有自己再做好了穗子,宝玉同学才肯继续带那块通灵宝玉。
曹师笔下两人的这种表现,贴切而自然。一对儿刚刚表明心迹的小男女,一时情绪激动,吵架过后,大抵都是后悔、自责偏多,不像走过七年之痒的老夫老妻,吵架每每责怪对方,自己全无过错。曹师对于人类情感和心理的把握,早已远远超越了他所处的时代。
贾母她老人家本来想趁着看戏的机会,把两个人都带去,互相一见面,那点小情绪也就过去了。没成想两人都不去,老人家就着急抱怨:“我这老冤家是那世里的业障,偏生遇见了这么两个不省事的小冤家,没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真是俗语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几时我闭了这眼,断了这口气,凭你两个闹上天去,我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偏生不咽这口气。”这段话,曹师安排从贾母老人家口中说出来,自有深意。而且,其中的“不是冤家不聚头”这七个字,更是点睛之笔。
老太太的话和这七个字传到宝玉和黛玉耳朵里以后,两人“好似参禅的一般,都低头细嚼此话的滋味,都不觉潸然泪下”。曹师在书中写道,两人虽然没有见面,但一个“在潇湘馆临风洒泪,一个在怡红院对月长吁”,“却是人居两地,情发一心。”潇湘馆、怡红院,临风洒泪、对月长吁,两处院子,两个少男少女,不同的时空,同样的心境。曹师这种建立在超强空间想象能力基础之上的白描手法,仅凭简简单单的20个字,就写出了意味绵长、穿越时空的濡沫之情。二人茕茕孑立的身影,也仿佛拥有了神秘的力量,从字里行间中穿越而出,清晰地在读者心间定格成一副永久的画面,明明彼此绝世独立,这一刻却如同相依相偎一般。
曹师笔下文字画面感十足,叙事细腻,下笔轻灵;景物描写远近相宜,高低交错,元素繁多;人物刻画生动自然,真实贴切,层次分明。继续用心观察,还会发现曹师文字中蕴藏着极其丰富的镜头语言,镜头视角切换流畅自如,现代气息浓郁。这种电影镜头般的文字,始终贯穿《红楼梦》全书,没有丝毫矫饰。
在第29回最后,曹师安排袭人再次对宝玉进行了一番语重心长的劝诫,读者们“被迫”从宝黛二人精彩的对手戏中推离,令萧遥有些不以为然:
“千万不是,都是你的不是。往日家里小厮们和他的姊妹办嘴,或是两口子分争,你听见了还骂小子们蠢,不能体贴女孩子们的心肠,今儿你也这么着了。明儿初五,大节下,你们两个再这么仇人似的,老太太越发也生气,一定弄的大家不安生。依我劝,你正紧下个气儿,陪个不是,大家还是照常一样,这么也好,那么也好。”
袭人的这些话,既有一种长者对少年人的指引,又有一种姐姐对弟弟的关爱,细细品来,更满含了亲切和体贴,还暗藏了曹师对这一回文字的小结。这种独一无二、令人叹为观止的对白设计能力,或许才是让《红楼梦》傲然屹立于中国小说之巅、无人可以超越的根源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