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三十三回的上一个场景中,贾政、王夫人、李纨三人各哭各的,“正没开交处”,忽见丫鬟来说道:“老太太来了!”,于是,第三十三回的最后一个场景“贾母训子”就此开启。这种场景转换方式,高效、简洁。
“老太太”贾母是贾府的最高权威,更是宝玉同学最坚实的后盾、最强大的保护伞。自己儿子暴打自己最疼爱的孙子,在老太太看来,就是对自己的大不敬。因此,当贾政同学的怒气值递减为负数的时候,贾母的怒气值却上涨到了巅峰。
人未到,声已至。丫鬟一句话“老太太来了”话音未落,老太太已经在窗外颤巍巍地说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岂不干净了!”贾政便知道是自己母亲到了,“又急又痛,连忙迎出来。只见贾母扶着丫头,喘气的走来。”
这一小段,充分展示出曹师描写人物和环境的功力。老太太“颤巍巍地*”语声,“扶着丫头,喘气的走来”,令贾政“又急又痛**”,一句话中三处线索交相呼应,很好地表现出贾母完全不顾年迈体弱、一路急匆匆赶来,气都没喘匀,也要救下宝玉的迫切心情。
贾政上前“躬身陪笑”道:“大暑热天,母亲有何生气,亲自走来,有话只该叫了政儿去吩咐。”贾政为人正直,是个孝子,自己打儿子惊动了母亲,他心里着实不安。所以,明明猜到了贾母的来意,也还是要小心恭敬地上前请安。
“贾母听说,便止住步喘息一回”----曹师先在这里继续强化读者心中关于贾母“年迈”、气愤”、“急切”的印象,然后才安排贾母“勵声”道:“你原来是和我说话!我到有话吩咐,只是可怜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却叫我吩咐谁去!”这句话极重,可怜贾政“听这话不像”,立刻跪下,含泪给自己辩解,说“为儿的教训儿子,也是为了光宗耀祖。母亲的话,我作儿的如何禁得起!”
这段话,曹师一是为了呼应前面贾政自己说过的“教训他一番,又有众人护持”的说法,二是为了进一步刺激贾母,令老太太的怒气值继续增加。
果然,贾母听说后,“便啐了一口”,骂贾政道,“我说了一句话,你就禁不起,你那样下死手的板子,难道宝玉就禁得起了?你说教训儿子是光宗耀祖,当日你父亲是怎么教训你来。”母亲骂儿子,原本就应该是这种逻辑,就着儿子的话,一一进行反问诘难。老太太“说着,也不觉滚下泪来。”骂着儿子,想起了当年种种,想起了早已过世的贾政父亲,悲从中来。曹师笔下,老太太和众人的语言、行为、动作和表情,正是生活中本来的样子,丝毫看不到矫饰或臆造的痕迹。
贾政这时还幻想着侥幸过关,因此陪笑道:“母亲也不必伤感,皆是作儿的一时性起,从此以后再不打他了。”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其实很不以为然。
老太太对贾政的小心思看得一清二楚。因此在曹师的安排下,发起了犀利的“攻击”。先是“冷笑几声”,对贾政说“你也不必和我赌气,你的儿子,我也不该管你打不打。我猜着你也厌烦我们娘儿们,不如我们早离了你,大家干净”,接着就命人“去看轿马”,“我和你太太、宝玉立刻回南京去。”,下人们不敢不答应,又不敢真的答应,所以曹师写道“家下人只得干答应着”。老太太接着又跟王夫人说,你也别哭了,现在宝玉年纪小,你疼他,将来他长大了做了官,也不一定能想着你是他母亲。还不如你现在别疼他,说不定将来还能少生点气。
贾母这套三连击组合拳下来,贾政立刻就蔫了。在母亲面前“忙叩头哭道”:“母亲如此说,贾政无立足之地!”可是贾母并不肯罢休,不依不饶,继续冷笑道:“你分明使我无立足之地,你反赖起我来。到是我们回去了,你心里干净,看有谁来许你打!”,“一面说,一面命令“快打点行李车轿回南去!”急得贾政苦苦叩求认罪。”
剧情发展到这里,悲催的贾政同志已经六神无主。自己从贾母刚到时的镇定从容,到现在的惊惶失措,早已顾不上谁是谁非、也想不起自己的管教初衷。这中间,其实只不过是贾母说了几句重话。由此可见,老太太虽然平时慈眉善目、不显山露水,但果真要发起飙来,在贾府中,依然是无敌的存在,仍旧拥有无上权威。
等情绪发泄得差不多了,曹师没有让贾母继续纠缠,而是一面说话,一面记挂着宝玉,进屋查看伤势,当看见情况比以往要严重的多,“又是心疼,又是生气”,“抱着宝玉哭个不了”。
至此,大家的情绪,才慢慢都发泄了出来,心情也渐渐平息。这时候有丫鬟媳妇要上来搀扶宝玉,被凤姐骂了句“糊涂东西”,然后安排众人用“藤屉子春凳”把宝玉抬去老太太屋里。这一段的叙事节奏,有初起,有高潮,有尾声,有余韵,层次分明,流畅自然,是典型的曹氏叙事结构。
贾政不敢擅离,跟着进了贾母房间,先看了看儿子,果然打重了,再看自己夫人“儿一声肉一声”地哭一会儿贾珠,数落一会儿宝玉,不由得心灰意冷,后悔不已。再来劝母亲,又被母亲含泪呵斥“你不回去,还在这里作什么!难道于心不足,还要眼看着他死了才去不成!”,只好赶紧退了出去。
一出热闹的大戏落幕,曹师这才腾出笔来,写薛姨妈、宝钗、香菱、袭人、湘云等人都在这里围着,“灌水的灌水,打扇的打扇”,曹师写袭人满心委屈,又不能表现出来,眼看众人围着宝玉伺候,自己“叉不下手去”,就干脆走了出来,到二门外找来茗烟,细问究竟。这一段过渡非常自然,丝毫没有刻意、突兀的感觉。
茗烟大致知道宝玉挨打是因为棋官和金钏儿这两件事。袭人问“老爷怎么得知道的?”,茗烟回答说棋官的事儿,多半是薛大爷吃醋,在老爷面前下的火;金钏儿的事情,是贾环使坏,又说自己都是听“跟老爷的人说的”。这段问答,也为后文设下了伏笔。
袭人再返回以后,看到宝玉已经被治疗、伺候停当,便跟众人一起“七手八脚”,将宝玉抬回了怡红院。
整个第三十三回,围绕着忠顺王府讨要棋官、金钏儿跳井这两起突发事件,曹师安排贾政暴打宝玉,一方面固然是故事情节发展的需要,另一方面也是人物设定的需要。
宝玉结交娼优,尚不足以影响读者对宝玉的印象,但金钏儿投井一事,却完全因宝玉而起。“调戏母婢”导致母亲怒骂金钏儿“下作的小娼妇”、在金钏被自己母亲“扬手一记耳光”的情况下,毫无担当,转头逃跑,致使金钏儿被逐,后忍辱投井。这种情节设计,令宝玉的形象严重受损。如果曹师继续让宝玉跟没事儿人一样,在书中逛来逛去,必然会引起读者心情的郁闷和不爽。这种负面情绪如果不能及时发泄出来,久而久之,还会影响整体的阅读体验。
曹师非常清楚这一点,因此安排宝玉在这一回经受了最严厉的惩戒,也算是给金钏儿、给读者们一个交代。后续章回中,还有若隐若现的宝玉私下祭奠金钏儿的场景,作用与此类似。这次宝玉被惩戒,也为后续章回埋下了伏笔,以后会慢慢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