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远处传来零星的枪炮声，偶尔会有弹片划过空气的嘶嘶声。房梁上不断有尘土随着炮机的声音掉下来。整座教室都在炮火中颤抖。
硝烟味早就盖过了墨香味，墙上到处都是子弹留下的窟窿。有几处墙上的血渍已经发霉。我小心地推开木门进去，再随手捡起一块砖头顶住它。门把手上的锁眼早就被射穿了，里面残存的机件长出了厚厚的铁锈，铁锈勾住的沙尘和浮土又重新将锁眼堵上。
我从怀里掏出皱巴巴的课本摆在讲桌上，讲桌发出吱吱嘎嘎的呻吟。我清了清嗓子，喊道：“上课！”
“起立！”随着班长的喊声，虫子们从地上站起来，课桌早就不在了，于是学生们把书本摆在长凳上，坐在砖头垒起的座位上课。
“行注目礼！”我在学生们的目光中缓缓的脱下防弹衣，搭在讲桌旁边。
“礼毕。坐！”学生们纷纷坐在砖头上，也摊开课本。几乎所有的虫子都是两人合用课本，也有几个三四只虫子同用一本书。
“同学们，很抱歉。”我认真地说道：“今天恐怕是我为你们上的最后一节课，很显然……狼蛛已经取得了战争的胜利。它们控制了银行，市政府，仓库，当然也包括我们学校……”
同学们没有说话，它们望向我的眼神中充满了不舍。我继续说：“很快这所学校就要被拆除了……将会有新的教师和新的课本。当然……教材的内容也会发生变动，第15，17，18章的内容肯定要被删除的……其余部分也会有大量的改动……”
门突然被撞开，一伙狼蛛士兵冲进来，为首的那个被门口的砖头绊了一下，它打了个趔趄站定。说：“请立即停止讲课，所有的课程已经取消了，大家回家去吧……”它突然收住了话，因为它的目光落到了老师身上，它收起枪，缓缓敬出一个军礼，用缓和的语气说：“褐先生，没想到您还在这里。”
我焦急地问：“命令下达的这么快吗？虽然校长已经不在了，但是我没有接到停课的通知……”
“我很抱歉……所有的老师将会被……呃……妥善的收容和管制……”我那个曾经的狼蛛学生低下头，我看到其余人手中冷森森的枪口。
“既然如此，请容许我最后的尊严。我想为学生们上完最后一堂课。”我望向学生们，它们有些盯着狼蛛士兵们手里的枪，有些害怕地看向窗外，有些慌忙合上课本。有一名狼蛛士兵把枪对准了我，喊道：“立即从讲台上下来！最后一次警告！”他拉动枪栓，前肢已经搭在了扳机上。
我的学生按下它的枪管，说：“让褐先生讲完。”它对后面的所有士兵下令道：“全体人员，收枪！坐下听课！”
那是我在教学生涯中最难忘记的一堂课，那天的阳光正好，跑火的声音也不再刺耳。那天士兵们和学生们合看一个课本，让我感觉卸下武装的它们也不过只是一群学生或者更像是我的孩子。
“请翻到书的147页，由于时间关系，我们今天把第15章，17章和18章内容简略一讲。”说罢，我转身拿起一个粉笔头，在黑板上写下：“近代园丁文化现象与种族屠杀”
二
“你如果饿了，可以吃点肉。”狼蛛奸笑着拿着一根蜘蛛腿，故意放在我面前。我瞅准机会，朝着它狠狠地吐了一口口水。狼蛛的胳膊被腐蚀冒起一阵青烟，它疼得举手要打。我冷笑着说：“打花了我的脸，可就没有其他愿意配合你们那个垃圾视频的蜘蛛了哦。”
狼蛛舍监把手里的蜘蛛腿扔在我的脸上，说：“好好享用吧！这可是你同类的肉！跳蛛肉！”
我把头扭向另一边，狼蛛舍监又发话了：“如果再不吃东西，你就在这里活活饿死吧！”
三
“之前我讲过一名狼蛛元帅，它曾是一名狂热的种族主义分子，大家还记得吗。”
众中支支吾吾，有的说出了不全的名字，只有那名为首的狼蛛士兵不假思索地说：“迪斯拉斯?贝尔托?莱茵哈特?欧根”
（作者注：狼蛛元帅的名字来源于：
迪斯拉斯?恩塔甘兹瓦Ladislas Ntaganzwa卢旺达惨案元凶之一。
贝尼托·墨索里尼Benito Amilcare Andrea Mussolini***主义创建人
莱因哈德·特里斯坦·欧根·海德里希Reinhard Tristan Eugen Heydrich**著名战犯）
“很好，接下来我将讲一下这名狼蛛元帅的暴行，这也是第15章和17章的重点，那就是……”我指向黑板上的板书，狼蛛士兵看向架在角落里的步枪。“近代园丁文化现象与种族屠杀。”
“虫与虫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也不存在什么基因优势。”我斩钉截铁地说：“如果根据财产数量，斑点的多少，颜色，腿的数量区分种族，这是没有任何科学根据的。这是不正常的种族左倾主义。”
“迪斯拉斯?贝尔托?莱茵哈特?欧根元帅在殖民中部森林期间，曾经根据瓢虫背部的斑点数量，将它们划分为二点族和九点族，当然，它的划分依据并没有对背部没有斑点的瓢虫和背部基因突变造成的七星瓢虫进行分化。大家可以想象一下它是如何处理的其余小部分虫口。”
“灭绝性屠杀？”讲台下有虫小声说。
“不，它更恐怖。”我认真地盯着在场的每一只虫说：“它进行了一项组织严明，规划的当，协同政府部门的严谨的计划。”
刚刚用枪指着我的狼蛛士兵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咳嗽，我仍旧不慌不忙地说：“这项计划的根本目的在于剔除其他种族的瓢虫，瓢虫们之间其实并没有太大的仇恨，而是想要像修剪草坪一样，消灭其他种族的虫就像剔除其他的杂草。”
“首先，狼蛛们推行斑点至上主义，将带有其他杂点的虫子进行杀戮，请注意，我在此强调一遍，这场屠杀是一次目的明确，计划周密，成本核算精确的，手段便捷有效的主观行政国家机器行为。其中人口政策和种族福利指导处为大屠杀提供理论正当性。狼蛛计划经济委员会策划整个行动。蚂蚁小学的化工厂为屠杀生产毒气。公路部门利用森林先进的公路交通运输网把瓢虫运往各地。这其中还利用瓢虫的基层自治组织进行户籍排查管理。背上只要不是两个斑点或者九个斑点的虫子都难逃一劫。”
在场的虫子都沉默了，我继续补充说：“狼蛛元帅一开始的想法并不是要“杀光瓢虫“，而是为了建立一个”没有外族人的帝国“，屠杀瓢虫对于**来说不过是一个手段。在战争扩大之前，他们是允许瓢虫自行离开或者仅仅是驱逐出境的，但是随着战争扩大，驱逐的成本超过了屠杀的成本，所以手段就变成了经济上更合算的肉体消灭，即使是在肉体消灭过程中，虐杀也是不在考虑范围之内的，因为那样效率太低成本太高。送进毒气室一个按钮死一片，还没有挣扎抵抗。真正做到了环环相扣多快好省。我在描述这场屠杀的论文中将这种现象称之为近代园丁文化现象。”
“也就是在设计主义的语境下，设定一个人工的社会秩序或者理想，然后按照最有效最合理的方法去实现它。这就好比你有一个花园，你要按照你喜欢的样子构建它，那么如果这个花园里有杂草，那么就除掉他好了，并不是因为杂草做错了什么，而是因为你的花园里不需要他们。”
“狼蛛元帅有一个庞大的社会计划，在社会内的一切都是这个计划的客体，哪怕你是活生生的虫子，如果阻碍了计划，都必须要以最高效的方式被铲除。”
“所以，我在论文中才会说，大屠杀不是一次单纯的对现代的反动，也不是现代性的失败，使大屠杀成为可能的每一个要素，都是近现代化的产物，因此，大屠杀是现代这座大厦里的合法居民”。
“狼蛛元帅的行径告诉我们，这种暴行就潜藏在我们习以为常的近代文明社会中，从未离我们远去。反之，工具理性还使这些行动变得更容易更高效。通过没主观的精密制度体系减轻了每一个参与者的罪恶感。在整个中部森林殖民期间，瓢虫虫口数量缩减了43％，也就是说……死亡的平均数量在30000左右。”
刚刚那个用枪指着我的狼蛛士兵噗嗤笑了，我的狼蛛学生小声补充说：“是每分钟，每分种30000。”那名士兵的笑声戛然而止，远处隐约的枪炮声也无法掩盖教室里犹如死寂的沉默。我缓缓合上课本，对学生们说：“今天的课也是一记警钟，只要狼蛛们不结束独裁主义，种族主义，森林中就永远没有安宁，我不指望在座的各位能成为一名革命党，或者共产党，但是我希望大家能为了自由做出一点点事情，那怕现在有人拿枪架在我们的头上，我也希望你们能在最后一刻骄傲地说出：有些渴望自由鸟儿你是关不住的。我的讲课完毕，谢谢大家。”
狼蛛士兵们立刻站起来，以最快的速度捡起架在角落里的枪。离得讲台稍近的狼蛛士兵迅速冲到我的面前，用枪托压住我的腹部，把我按在讲台上，他的同伙麻利地掏出镣铐箍住我的手脚。
“有些渴望自由的鸟儿，你是关不住的。”我冷冷的说，狼蛛士兵狠狠地抽了我一巴掌，厉声喝到：“那我们就把整片天空都做成牢笼！所有教师立即接受转移！”说罢便把我押出教室。
我们来到学校广场上，狼蛛士兵们解开我的镣铐，我曾经的学生抢先说：“让我来！让我来进行转移！”士兵们用枪托把我赶到它旁边，它粗暴地抓起我的前肢，向角落走去。
“我怎么没看到转移的车？”我问它，它却粗暴地用枪顶住我的脑袋，大喊到：“住嘴！”说罢，便把我一脚踹倒在一个坍塌的碎石角落。它警惕地望向四周，确定周围没虫了才说：“褐先生，赶快走吧。”
我不解地问：“怎么回事？”
“根本没有什么转移和安置……”它悲伤地说：“只有肃清……狼蛛元帅的计划更加庞大，它打算彻底更新整个教育系统……它要篡改历史……”
我长叹了一口气：“你不杀我，怎么拿尸首回去交代？”
它指指旁边的石堆，说：“我事先埋下一具尸骨，快走吧，逃出这片森林，能跑多远跑多远。”
我郑重地对它表示感谢，迅速离开了学校。
四
我把纸条塞进嘴里吃掉，小声但又焦急地说：“我怎么联系你呢？”
话音刚落，禁闭室的门缓缓打开，一阵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对我说：“褐先生，您受苦了。”
我被关了不知道多久，身体严重脱水，我感到一阵阵地耳鸣，并且仿佛能看到我的学生，狼蛛士兵，昆虫社区，生产车间，我看到我的学生的肢体变成卷轴制铜机，它们的胳膊变成冲压手柄，狼蛛士兵按住这些胳膊压出一颗颗子弹，而子弹又瞬间变成一颗颗彩色的糖粒，它们划出彩虹般的轨迹，再穿透一个个我不熟悉的身体，这些身体碎裂炸开变成一片片棉花糖般的彩云。
我出现了幻觉，我能清醒的意识到自己已经发疯，但是我越想从中挣脱，就越是能看到更多光怪陆离的场景，我看到墙壁的裂缝长出一束束蘑菇，蘑菇裂开释放出彩色的孢子，军警站在孢子组成的云层上跳跃着向我开枪……
“褐先生！”又是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褐先生！天呐，您脱水太严重了，它们每天给你喝几次水？”
我感觉有一阵瀑布冲在我的脸上，紧接着眼前一片漆黑，所有的幻觉都消失了，我拼命用气孔喘气，眼前的视野逐渐清晰。我发现自己还在禁闭室，而面前站着的正是我的狼蛛学生。
“褐先生，喝点水吧，你已经虚脱了。”狼蛛学递给我一大杯水，那个杯子看起来就像一只小桶，我毫不客气地喝了个精光，也稍微恢复了一点神志。
“谢谢……你怎么知道我被关在这里？”我不解地问。
“昆虫晚宴……就在今晚。”我的学生叹了口气，接着说：“我接到转运的命令，要送您去森林中部宴会厅，宴会地点不再安排在昆虫社区了。我在名单上看到了您和您丈夫的名字……”
我的心头一紧，没想到再一次听闻它的消息竟是关于他的落网。我焦急地问：“你有什么计划？”
“我可以偷偷修改名单，再把您悄悄转运出去，但是昆虫宴会您必须参加。我会在宴会开始前准备好车，因为昆虫委员会临时安排了审查小组，时间安排的比较近，大量的警卫都会被安排布置现场和接待，所以看守比较松，这也是逃跑的最佳时机。”
我点头答应，我的学生这是又掏出一枚徽章。说：“褐先生，您愿意加入昆虫革命党吗？”
“什么？你是党员？”我惊讶地问。
“您对我说过，有些渴望自由的鸟儿是关不住的。即使天空变成囚笼，即使大地无处歇脚。真正渴望自由的鸟儿……是关不住的。”它的眼神里充满了希望，“您教导过我，为了自由而活，为了独立，民主，以及更美好的未来而活，独裁主义迟早会灭亡，因为自由属于虫民！”
我把手按在徽章上，斩钉截铁地说：“我愿意！”
我曾经的狼蛛学生激动地眼里闪出泪花，它也把手按在我的手上。我们两只虫子在干燥可怖的禁闭室，小声而又庄严地宣誓道：“我愿意加入昆虫革命党，我将从这一刻起为了全虫类的自由解放而奋斗，为了全虫类的美好明天而奋斗，为了彻底消灭一切剥削与压迫而奋斗！”
五
“我看起来怎么样？”
“美极了。”狼蛛学生扣上西装的最后一粒扣子。“宴会马上就要开始了。一会儿我会先支开化妆间的虫子，然后你在里面等一会儿，听到三声敲门声后再把我和您丈夫放进化妆间。以防万一，我在化妆间抽屉给你留了一把枪，保险已经打开了。时机一到立刻准备跳窗。”
我躲进走廊拐角，看到我的学生三三两两从化妆间出去后，再小心翼翼地进去。拉开抽屉，里面果然放着一把带了抑制器的手枪。
三声敲门响起，我慌忙把手枪藏进裙摆下面。警惕地问：“谁？”
门外没有动静，我打开窗户，准备开门，门外却突然传来一声嘶吼：“快逃！”
我扭头想要跳窗，但是门却突然被撞开，一伙狼蛛迅速冲进来，为首的狼蛛直接用枪托把我砸倒在地。我定睛一看，我的丈夫和狼蛛学生已经被五花大绑，摁倒在我面前。
“我说过，有天空的地方，就是我们的囚笼！”为首的狼蛛奸笑着抬起我的脸。“没想到你的小小计划安排的这么妥当。我们居然有一个内鬼！”说罢，它用枪托狠狠地砸向我的学生。
“不过宴会还是要正常举行，委员会的人马上就要来了。不过在这之前……我们还可以让这场宴会变得……更有趣。”说罢，周围的狼蛛用枪将我的丈夫和学生分别架起来，为首的狼蛛继续说：“亲爱的褐女士，由于这两位调皮的先生做出的行为，它们必须付出代价！你要从两人中选一个！让它陪你参加今晚的宴会！其余的一个嘛……”
它拉动枪栓，冷森森的枪口对准了我的学生，“其余一个会被立即处死！”
“这有什么意义？！”我凄厉地喊道：“参加宴会也是被吃掉，怎么都是死！”
“选一个！否则两个都会被打死！”
“我不会选的！”
“很好！”为首的狼蛛皮笑肉不笑地掏出两个注射器，“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抬眼一看，倒吸了一口冷气，惊呼道：“硫化喷妥撒钠！”
丈夫问：“这是啥？”
为首的狼蛛恶狠狠地说：“相信我，比起这个，你会更加渴望死亡的！”
我苦苦哀求道：“求求你，不要用药，我见过注射这个的虫子会变成什么样子，我求求你，开枪吧……”
“不，你要选一个！你必须选！”狼蛛仍然不依不饶。
“我选药！”我的学生突然斩钉截铁地说。
“现在由不得你选！”旁边的狼蛛又给了它一拳。
我认真地说：“不要逞强！这个药物会直接作用于你的神经系统……你每时每刻都会感觉全身上下无比痛苦，同时失去一切自理能力和行动能力……生不如死，你连自杀都做不到……它们会看着你……”
“对！我们会看着你！一点一点的承受！你连惨叫声都发不出来！”
“我选药！你没听见吗！我选药！”我的学生大喊道。
“不！我来选！”我拼命上前试图阻止狼蛛士兵的注射，但是我却被枪托再一次砸倒在地。
“褐芳！你听着！我根本不是什么革命党！”我的学生高声喊道：“那枚徽章是我捡来的！都是假的！我在欺骗你！根本没有什么革命党！这个名字也是在胡扯！你快和你的丈夫去跳那个什么狗屁交欢舞去吧！别烦我！”
我的丈夫也突然喊道：“褐芳！那枚戒指我早就掉包换成假的了！别选我！我不想和你在一起！那天我是故意和你分开的！我其实不喜母虫子！”
我突然掏出裙摆下的手枪，顶住额头，冷冷的说：“放了他们！”
为首的狼蛛笑了，说：“呦，这不是我们的配枪吗，它是怎么拿到的？”
“立刻放了它们！否则我就开枪，看谁给你们参加宴会！”
“你开枪吧！”狼蛛士兵奸笑着说：“你估计连保险都不会开！”
我对着天花板连开三枪，一堆碎瓦砾掉下来打中了它的脑袋，它立刻收敛了嘴角的笑意，说：“硬碰硬没有什么好处！”
“放了它们！放了它们！”我咬牙切齿地说。
“很好，很好。”狼蛛士兵放下枪，解开了捆住它们的绳子。我果断地对它们说：“立即跳窗！”
丈夫和学生翻窗而下，窗外传来引擎发动的声音，我把枪口对准脑门，扣动了扳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