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汉子一个激灵,左足为桩,右足为矩,画了个半圆,身体已侧对原来的前后方,同时双掌一竖一横,一招“云断秦岭”已护住全身,端的是凝练稳重,与之前的粗鲁惫懒有天壤之别。
答话的原来是那伙西蜀客商中的麻脸中年人,只见他气定神闲地负手向北地汉子走来。
他的同伴都纳闷地看着他,其中一个惶然叫道:“仲元,你、你在干什么?快回来!”
北地汉子盯着他,眼中发出凌厉的光,斥道:“仲元个屁,他也是锦帆贼!”
仲元走到北地汉子面前,笑盈盈道:“好眼力,就是嫌稍晚了一点。”原本的一口蜀语竟已变成纯正的江东口音,一边说一边又扯去罩在外面的绛衫,露出了里面的锦花袍。
除了北地汉子,所有人都一片惊呼。他们方才见到锦帆郎时如同见到了鬼,却没想到这两天早就和鬼同吃同住在一起。与仲元同行的那伙西蜀客商更是如堕梦中,自批其颊都醒不过来。
北地汉子瞪着仲元道:“他们便是你暗中召唤来的吧?”
仲元点点头道:“是。因为他们适才离得有点远,没有听到你说的话,是以我叫他们走近一点。那么……“笑了,露出一口白齿,”能不能麻烦你把刚才跟他说的话再说一次呢?”冲着还呆站在那里的老道人一呶嘴。
北地汉子咬牙道:“你到阴曹地府再告诉他们好了!“呛啷一声拨出刀来,刀光如雪,映得屋中一亮。
众人又是一片大哗,皆抱头鼠窜,适才便准备溜走的那伙本地客人当先逃向大门。
那少年道人甚是机灵,见众人都涌向门口,一拉老道人躲入与店堂相连的厨房灶后。
北地汉子挥刀直取仲元,仲元反手从腰间一抽一抖,掌中多了一柄紫色软剑,直刺而出,亮斥:“看剑!“
奇怪的是他的剑并不是迎向北地汉子的刀,而是刺向那伙逃向大门的客人中的一个,却将自己的后背全部送给了北地汉子。北地汉子一怔,手下略一迟疑,锦帆郎三剑齐出指向他的三处要害。北地汉子如果不变招,这一刀固然可将仲元斩杀,也能勉强躲过一剑,但剩下两剑是无论如何逃不过的。北地汉子怯意一起,便只能退,三名锦帆郎却也不追击。
那边仲元软剑一闪已至一名客人的后心,尚差寸余时突又变故横生,只见那位客人更不回头,就像脑后长了眼睛般双手从肩头向后翻下,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对宽刃短刀,双刀相交正挡在剑路之上,竟也是个一等一的高手。
仲元的软剑叮的一声刺中刀背,剑势未绝,整个剑身弯成了一轮满月。那名客人足跟反踢,一招“魁星踢斗”勾向仲元下阴。仲元左掌下压,正接住踢来的足底,借势后掠,长笑声中已退出数米开外。
这几下如兔起鹘落,快到极处又险到极处,眨眼间几方又回到原位,局面却已再次发生了变化。
其余客人和灶后的老少道人则是看得又一头雾水。
那位客人收回双刀,慢慢转过身来看向仲元,沉声道:“你什么时候看破的?”
仲元悠然道:“这倒也不难。虽然你们故意一个北方口音一个南方口音,又处处装作陌路,但如果一起在这里住了三天我还看不出你们之间相识,那我也就不要在锦帆坞当差了。而且以他的武功修为,硬要假扮粗鲁之人,凭良心说也是不像。但为了制造事端,让你能冒雨上路而不令人生疑,却又不得不如此,实在也太难为他了。”又笑嘻嘻地对那北地汉子道:“你一定也是察觉到这里有探子的气息,又急着将东西送去洛阳,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吧?唉,看来司马公的病真的是很危急了呢。”
北地汉子握紧刀柄,恨恨地瞪着仲元,却是什么话也再说不出来。自以为妙计,却被人一眼便看破,对于心理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仲元向那个假扮成本地客人的魏国高手伸出手掌,淡淡道:“交出来吧,愿赌服输。”
那魏国高手下意识抵赖道:“什么?”
仲元叹口气,摇摇头道:“这就没意思了。”目光突然变得森然可怖,冷冷道:“当然是你们在雁荡山中采到的七叶灵芝。”
北地汉子喝道:“何必跟他废话,拼了吧!三对四,未必就是咱们输了!”挥刀便向仲元冲去,刚一迈步,突然嗤的轻响,北地汉子一下僵住,呆立当场,脸上露出恐惧之极的神色,慢慢低下头去,只见前胸透出一截剑尖,鲜血连珠价滴落。
这变故突如其来,连仲元和三名锦帆郎都大出意外,不敢轻举妄动,凝神待机。其他人更是又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一片惊呼。灶后的小道士也失口惊叫,所幸反应得快,忙捂住嘴巴。但仲元似乎已有察觉,有意无意向厨灶方向扫了一眼。小道士急缩回头,一颗心扑通扑通狂跳不止。
此时那把突如其来的剑嗤的一声又收了回去,北地汉子胸前伤口中的鲜血登时直喷出数尺之外,众人再次大声惊呼。
北地汉子踉跄了一下,慢慢回过头,待看清暗算自己的人,便如见了鬼似的,又兼杂了茫然疑惑愤怒痛苦诸多表情。
袭杀他的正是和其同桌的那个老者。他在锦帆郎出现之后一直默无声息,所有人的注意力也都集中在北地汉子和仲元等人的身上,浑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没想到当他重新出现在众人眼界中,竟是以这样一种惊悚的方式。
北地汉子艰难地嘎声道:“你……干什么?”
老者阴着脸并不答话,手中剑虽已拔出,剑锋上的鲜血却未试去。这是一把青色短剑,之前应是一直藏在袖中。
仲元饶有兴趣地看着两人,也学那北地汉子问道:“是啊,你干什么?”
老者这次回应倒快,即向仲元一拱手:“在下魏国秘隐司校尉凌直,愿投诚阁下,从此为吴国效力,故手诛此贼,以表诚意。”
仲元一怔,其余众人更是惊愕不已。
仲元皱眉道:“你……这是要投降吗?”
凌直点头道:“正是!既然已经输定了,又何必再作无谓牺牲,在下是识时务者,望仲先生信我。”
所有人皆听得目瞪口呆,连仲元都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自各路诸侯以讨董卓为名,分疆裂土逐鹿天下以来,战事连绵,不遑有暇,迄今已数十载。仗打到这步田地,人人早已心知肚明,无论曹刘孙袁皆为汉贼,无有义战。故莫说一般士卒,就是名将谋臣也极少有赤心尽忠于一家的,无非见风使舵搏个前途而已,朝秦暮楚、投敌叛主直如家常便饭,任谁也不会太当回事。但虽如此,在战斗当中突然临阵变节当场投敌的,却还从来没有听说过,是以阴狠老辣如仲元一时间亦不知如何回应。
那北地汉子却已是睚眦尽裂,奋起余力举刀向凌直砍去,怒骂:“奸贼!大夥儿今天就一起死在这儿吧!”
另外那个魏国高手亦是怒吼一声冲了过来,与北地汉子一起夹攻凌直。突然锦帆坞的人反而成了置身事外的旁观者,事态的变化真是诡谲至极。
但见凌直短剑灵动,招式诡异毒辣,每击必杀,看来确是决心降吴,要拿同僚的首级作投名状。那北地汉子虽武功不弱,又有同伴相助,但毕竟已受重伤,全靠一口气强撑着,如何能作长时间的剧斗,几招一过便已险相环生。
仲元在边上紧皱眉头观战,有点心不在焉,似乎在想什么要紧的事情,突然他猛地一惊,大声厉呼道:“快拦住他!他是要杀人灭口!”
话音未落,北地汉子因胸前伤口牵动手臂,一招稍慢,凌直短剑一闪,已如鬼魅般抹进去掠过咽喉。
北地汉子惨叫只出来半声便已变成丝丝的漏气声,手抓喉咙抽搐几下,即已了帐。
凌直的短剑不停,顺着掠势画一个弧线眨眼间又切向另一个魏国高手的颈侧动脉。此时魏国高手的双刀在下,刀背疾向上斜飞,磕向凌直的短剑。凌直应招极快,另一只手臂一横,一招铁门栓往下压那双刀。魏国高手刀势不变,双腕一翻,瞬间变成刀刃向上。如果凌直不变招,双臂定会被削断;如果躲闪,双刀就能封住短剑。
好个凌直,竟然眼睛也不眨,手臂下压速度不变,嚓嚓两声已被双刀切成三段,但刀势亦因此稍滞,电光石火间凌直的短剑已切开了那魏国高手的颈部动脉,鲜血作扇形喷溅。魏国高手嘶吼一声翻身而倒,挣扎几下眼见也不活了。
这几下细密功夫快速绝伦,直到此时仲元和三名锦帆郎封挡凌直的兵刃才刚刚递到。怪笑声中凌直退开数尺,两截被削断的手臂落地,可怪的是断臂的切口如烧焦一般,并无鲜血流出。
仲元心念电转,瞬间醒悟:“毒刀!”疾看向倒地魏国高手手中的双刀,这才发现锋刃上有一抹不凝神看不易察觉的蓝色光泽,显然是喂了剧毒。仲元大惊之下又看向凌直。但见凌直满脸乌黑,应是剧毒已随血液流布全身,即刻就会毙命。
原来这凌直不但用血肉之躯挡刀以绝杀那名魏国高手,同时还借那人的毒刀自杀,竟用同一招就了结自己和同伴。仲元自加入锦帆坞二十多载,见惯了酷烈的人和事,但像凌元这样狠的角色却是第一次碰到,不禁心中也升起了一丝寒意。但多年的严酷训练和经验马上又让他警醒过来,闪身上前一把提住已开始往下瘫软的凌直,另一只手运指如风飞快地点击凌直身上的几处大穴,先封截主要的血脉,减缓毒血的扩散,又以掌心贴住凌直的后心,一股深厚的内力源源输入,欲强行激发凌直的潜能留住最后一线生机。
转眼间情势已是一变再变,小小饭堂中多了三具尸首,所有原来店中的客人真个是如行山**上目不睱接,惊吓得连气都喘不过来,皆躲在墙边屋角呆若木鸡。
但这一切还不是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