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中年文士和郭道友长吁短叹相庆劫后余生时,老太婆忽道:“小子,他们也跟你一样,是去洛阳应赏的,都他妈的自称是吴国的名医,你听说过没有?”她这一声,倒登时解了方小刀之惑。原来这两人也是不知从哪里探听到此处底细,来求老夫妻护送去魏国的。
中年文士苦笑道:“鸠婆,在下确是吴中医士,但‘他妈的‘三字就敬谢不敏了。”老太婆一声冷哼,却也不说什么。方小刀心道:“原来这老妖婆叫鸠婆,果然名如其人。”中年文士又冲方小刀揖手道:“在下费宓,吴郡娄县人士,悬壶多年,薄有医名。”然后一指那仙风道骨之人道:“这位郭道友是汉中太清玄元道的,不过一直在吴国游方,于荆州一地医名极隆。”老者不知什么时候手中多了一柄小拂尘,傲然一甩道:“郭敬之,道号天医子。”方小刀暗忖:“原来是道门师兄弟,听道号医术应该是极高明的了,此人倒是我的劲敌。”
这时费宓又道:“还未曾请教小友尊姓大名?”方小刀忙道:“我叫方小刀,我师父是太平青领道符水派的……”这才想到自己竟然一直不知道师父的道号是什么,老道人也从来没提过,更可能是压根就没有,足证其野路子之野。
费宓笑对郭敬之道:“郭兄,原来这位方小友是你同道中人,那就更不是外人了。”郭敬之却鼻孔朝天,冷哼一声,牙缝中漏出一句道:“符水派么?旁门左道……”似是十分不屑。
方小刀见他一副目中无人狂傲自大的模样,心中不禁来气,暗骂道:“牛鼻子老道,神气什么!”哪管“牛鼻子”三字把自己连同师父也都骂进去了。
忽听鸠婆恶声恶气道:“你们酸完了没有?完了就都给老娘滚过来!”费宓唉声叹气道:“鸠婆,你要我们过来,好声相请即可。大家都是读书人,如此说话实在……实在有辱斯文。”鸠婆冷笑,觑着费宓道:“费先生,说到读书人,我有一事正好想要请教。“费宓一挺肚子,朗声道:”传道解惑,士人天职,你尽管说来,费某知无不言。“鸠婆道:“我就是想知道,读书人吃饭用几根筷子算是不辱斯文……”说着伸手从案上筷筒中拈出几根筷子。
方小刀见状心中一寒,适才鸠婆用筷子射杀黑风营探子的情景蓦地闪现脑海。这老妖婆脾气急躁,费宓酸腐气发作,腻腻歪歪惹烦她,恐怕一抬手间就要血溅当场。
说时迟,那时快,忽然风声飒然,方小刀眼前一花,身边一人已抢身来到鸠婆的案前,打横坐下,向方郭二人招手道:“你们怎么还不快过来,莫要让鸠婆婆久等。“定睛一看,正是费宓。他这一下兔起鹘落,端的是翩若惊鸿、矫如游龙,在不会武功的人当中可算达到极至了。
连读书人都如此识时务,方小刀郭敬之二人还有什么好说,赶紧也过去各占一角坐下。
鸠婆冷笑一声,环视三人道:“几位读书人还有什么要讲没有?有屁就快放,否则我要说话了。“费宓长笑道:“鸠婆婆何必客气,您是长辈,长幼有序,在您老面前哪轮得到我等多嘴多舌。”方小刀原先只对郭敬之颇有恶感,对费宓倒觉人还不错,万万没想到他被鸠婆一吓之下便骨头尽失,顿时蔑视之心大起。心想同是士人,费宓与裴秀不啻是天渊之别,看来人与人的差别绝不在于地位身份。
鸠婆怪眼一翻,说道:“那好,我问你们,你们既找来这里,让我送你们去魏国,总应该知道规矩吧?”三人闻言一怔,方小刀思忖:“这老妖婆又出什么鬼花样?裴先生可没说过这里有什么规矩……“忽然想到一节,暗中一吓,”啊哟,万一这老妖婆提出什么古怪要求怎么办?!”
正思量间,费宓当先领悟,笑道:“规矩么,我当然懂!“说着便从袖中取出一块羊脂玉来,恭恭敬敬放在鸠婆面前。玉色晶莹温润,在黯淡的油灯光下宝光流转,焕发无穷色彩,便是方小刀都看得出珍贵不凡。费宓得意道:”这是我家传昆仑美玉,应足当得住鸠婆婆的规矩了。“
鸠婆凝目注视着美玉,一言不发,似也被震住了。方小刀暗道原来这老妖婆只是贪财啊,还好还好……接着又开始担心自己可没什么能给她的,继而想到:“我现在的身份是魏国内府的细作,老妖婆总不至于还要敲自家人的竹杠吧?”
正在胡思乱想,突然鸠婆一掌拍向美玉,啪的一声脆响,手再抬起,那方玉竟已碎成了齑粉。玉质极为坚硬,徒手拍碎已是难能;且承玉的案几虫蛀霉渍,早已污烂糟糟,如此巨力之下居然玉碎而桌案不动,鸠婆掌力的奇特高明当真匪夷所思。
这记变故突如其来,三人还在发愣,鸠婆一翻手又揪住费宓的前襟,噼里啪啦打了十几个耳光。费宓被打得晕头转向,口角淌血,颤声道:“鸠、鸠婆婆,君子动口不动手,你是嫌不够么,我再加便是,何必…何必……”鸠婆松开手,插腰厉声道:“他妈的兔崽子,竟敢收买老娘,老娘瞧起来很像见钱眼开的人,是不是?!”
这一下三人更加不知所措,搞不清她到底想要怎样。
鸠婆见费宓一脸茫然又心痛美玉的嘴脸,气不打一处来,捋袖揎拳,准备再来个左右开弓。那位之前牛气冲天的天医子郭敬之又快被吓昏过去,哪还敢说什么,只尽力往后缩。方小刀虽不齿费宓品性,但其毕竟不算坏人,且鸠婆蛮不讲理的样子也早让他心生不平。他漂泊江湖受尽欺辱,最痛恨的便是不讲道理仗着强力欺负弱小,登时血气上撞,忍不住道:“这位……婆婆,规矩既然是你定的,你不说别人怎么知道,你再打他也是无用,直接说出来不就好了?”
鸠婆想不到有人竟敢横插一杠子,扭过头眯眼看着方小刀,问道:“小子,你在跟我说话呢?”方小刀心中打鼓,依然腰板一挺,说道:“是啊。你把规矩亮出来,行就行,不行就拉倒,大家讲道理嘛。”鸠婆又看了方小刀半晌,突然桀桀怪笑道:“讲道理!居然有人要跟我鸠婆讲道理,哈哈,哈哈,哈哈哈……”似是听到了天下最好笑的笑话。方小刀涨红了脸道:“讲道理有什么好笑的,做人不都该讲道理么?”鸠婆慢慢收住笑声,森然道:“小子,不要以为你有那块烂木头,我就不敢拿你怎么样?你如果还能活着到洛阳,可以去问问内府老大,我鸠婆怕不怕他。”方小刀执拗之劲也被激了上来,大声道:“天不怕地不怕不代表可以不讲道理,否则就不是英雄好汉,而是混……”发觉就要祸从口出,急忙收住,面对这样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煞星,毕竟不敢太肆无忌惮。
鸠婆却已听到,核桃般的脸一紧,厉声道:“混什么?小子,看来你师父没有教会你怎么好好做人啊。”眼放红光,十指如枯爪,“不打紧,我现在就给你补上这一课,就算断手断脚也总比以后死无葬身之地要强……”眼看便要对方小刀出手。
这时屋外头咚的一声闷响,似是锄头杵地的声音,驼背老者嘎声道:“老太婆,别胡闹了!快一点,时辰不早,还要赶路呢。”鸠婆一拍案子,冲着外面喝斥道:“要你多嘴!”驼背老者顿时没了声息。方小刀正担心鸠婆恶性大发,再没人能遏制。没想到鸠婆倒未变本加厉,重重哼了一声,转身走入了西首的厢房之中。
三人不知她又要做什么,互相惊惧地看看,亦不敢说话。只费宓鬼头鬼脑瞄了一眼西厢房,然后轻咳一声,偷偷向方小刀拱拱手道:“方兄,适才多谢……”他一直称方小刀为小友,这一下便升了一个辈份。方小刀虽不齿其没骨气,但伸手不打笑脸人,正想回应一句,突然西厢房布帘一揭,鸠婆又走了出来,怀中还横抱着一人。
方小刀见状不禁咦了一声。费宓和郭敬之比方小刀早到多时,但也不知道屋中居然还有一个人,也是大出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