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那别动!”
平安回头一瞧,延荣正倚靠在门廊上,冷面盯着他,他赶紧小跑过去,道:“延荣哥,什么事?”
“这回你倒识趣,没敢叫我师兄。”延荣冷笑一声。
平安不知该怎么答,只好窘迫的跟着一笑。
“你在仁世待得很是惬意罢。”延荣抠着连廊上的柱子,眼见几片朱漆掉到了地上。
“是,待得很好。”平安规规矩矩应着。
“是啊…待得很好,天赋也好,师傅现在眼里只有你呢。”延荣依然在聚精会神抠着什么,说话轻的像是在自言自语。
“您说什么?”平安没太听清,问道。
“没什么,我想说的是…”延荣离了柱子,伸了伸胳膊,摆手道:“我记得你说过,你来庆山本来是要去和慈院的?”
平安庆幸嘿嘿应道:“是,延荣哥,如果当初不是跟着昱哥来了仁世的话,本来是要去的,好在没能去成,先来了仁世。”
“你现在也可以去呀,我可以帮你和师傅说呢。”延荣冷着脸,又与平安贴近了许多,阴阳怪气道。
“延荣哥?”平安疑惑着,身子不自觉的往后退了退。
延荣神色突戾,抬手‘咚!’一拳,直接招呼在了平安脸上。
平安被打的踉跄着接连退了好几步,血水登时从鼻孔嘴角喷了出来,平安慌忙捂起脸,不知所措的看向延荣。
延荣厉声喝道:“杂种,你配在这?你和那个金家的小姐在医房里苟且当我不知道?仁世的医德就这么由得让你败坏?师傅好心收留你,你就这么回报师傅?你要是有半点良心就应该现在收拾东西自己滚蛋,也省的日后师傅他老人家万一知道了难堪伤心,你这败类。”
刚挨了拳头,又突然听见这话,平安现下内心惊恐至极,他不知道为什么延荣知道他与金桂瑞的事,只以为是自己不检点,犯了大错,眼底顿时涌出了一丝泪水,他张嘴支支吾吾的想要解释,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一脸哀求的看着延荣。
延荣抓起平安衣领使足了力,一把将他拽了过来,把平安脑袋‘哐当’一声按在了廊柱上,阴狠道:“害怕了?还是想赖着不走?你听着,现在我给你两条路,一条是你现在立刻滚蛋,我只和师傅说你回了老家或去了其他什么地方,第二条是我把你和金家小姐这事这事闹的人尽皆知,让师傅他老人家丢尽脸面亲手赶你出去,孰轻孰重,你自己挑一个罢。”
平安张嘴肯求道:“延荣哥,您为何要赶我走,我从没见罪过您。”
“见罪?”延荣一声冷笑,愤恨道:“你这种败类既然来到仁世便已然是得罪至极,你还想怎么见罪,自从你来……你觉得自己能催动舍生回天符便很是得意罢?是不是?”
平安紧闭着嘴,只傻乎乎地摇着头否认着,泪水顺着圆脸颊流淌到了下巴,滴在了石板地上。
恼怒的延荣见他这副窝囊模样更是火上浇油,又抬手一拳砸在了平安眼眶上,泪水当即换成了血水,从眼睛里涓涓地流了出来。“到底是不是?!”延荣吼道。
平安捂着眼睛,兀自懵然摇着头,嘴里喃喃的重复道:“不是,延荣哥,不是。”
延荣再次拽近平安,狠狠指着平安的脸,只欲再打,接着道:“所以呢,两条路,你选哪条?快点!”
平安喘着粗气,小声求道:“我求您,延荣哥,别传开这事,桂瑞她…金家小姐她身子实在不好,若叫她听得了这些事,她承受不住…”
“我干你娘的,小杂种,还桂瑞?”延荣骂道:“臭不要脸的,你俩是不是都要谈婚论嫁了?离了仁世你就该直奔金府了罢?那你还得谢谢我不是,不得不说你这厮还挺会找门路啊。”
平安哀求道:“我不去金府。延荣哥。只要你不声张,我愿意走,我自己去和师傅说。”
“说什么?说我威胁你?”
平安的神志已经有些恍惚,他喃喃道:“师傅待我好,即令走,我该亲口去和师傅去说。”
“干你娘的!”延荣松开平安衣领,一把将平安推到旁边,用手指着平安道:“明天,明天早上我若还看到你在仁世医馆,那你就自己掂量掂量罢。”说完,延荣重哼一声,转身离去了。
平安则傻怔怔的立在原地,过了好一会,直至眼角的血泪啪啦啪啦的掉在了地上,这才回了神,他抬袖子准备去擦,手臂抬到了一半却悬空定了下来,平安小心将袖子拨开,只用胳膊和手抹了抹眼角嘴边的血水,擦毕,平安低着头,默默回了屋。
“掌事。”刚出了医房,岐临轻声唤道。
“欸,这呢,院首大人,有什么吩咐?”掌事殷勤的小跑过来。
“平安呢,他该在旁边递符学习的,老夫却没见他过来。”
掌事左顾右看:“嘿!刚才我还看见他呢,怎么就不见了,要不我去找找?”
“去罢,你找到后让他来见老夫。”
掌事满口答应着直奔了平安的寝房,一推门正好见着平安在用手巾擦脸,掌事急忙道:“哎呦我的小祖宗,你还懒在屋里干嘛呢,院首大人刚治完一个病人,旁边却连个帮手的都没有,你快快过去。”
平安赶紧把手巾放下,怯生生的赔罪道:“我这便过去,掌事,我刚刚有事耽搁了。”
平安一放下手巾青肿的脸立刻就显了出来,掌事蹙眉问道:“你这脸是怎么弄得?”
“刚才摔了一跤。”
“摔了一跤?”
平安只点了点头,没再答话。掌事细细打量了一番平安,只道:“那你还是快过去吧,院首大人正找你呢。”说罢便轻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连廊里,平安慢慢的走向岐临的书房,步子迈的缓而又缓,他扭身看着仁世医馆的庭院,见庭院里种着几棵枫树,几棵银杏,还有一棵柿子树,红黄一片,楚楚有致,静寂平和。平安走的更慢了,他想再多看这庭院几眼。
平安进了书房,见岐临师傅正看着书,灰白色的头发垂落书桌上,明媚的阳光亦如他第一次进书房时,一个模样笼罩在师傅的身上,斑斓而又明亮。平安心中微恸,疾走了两步,跪到了岐临书桌前。
岐临听见了响声便知道平安来了,抬头刚要问话却怔住了,缓缓道:“平安,你怎么跪在那了,快起来。”
平安抬了脸,想要说话喉咙却只出了一声呜咽,泪水顿时挂了不住,点点滴滴的掉了下来。
“这是怎么了?怎么哭了呀,平安。”岐临起身走向平安,待走近了岐临又惊声讶道:“这脸也是怎么了?青一块紫一块的。”
平安咽了咽嗓子,轻声道:“摔了一跤,师傅。”
“老夫行医几十年还没见过有谁能摔成这样。”岐临把着平安胳膊,想将平安扶起来,但平安却跪着一动没动,这倒出乎了岐临的意料,岐临挠了挠花白的脑袋,干脆一屁股直接坐在了地上,脸对脸,直直的看着平安。
“师傅您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地上这么硬凉。”平安慌忙道。
“你也知道硬凉啊,那你还跪着,老夫坐着好歹也比你跪着舒服点。”岐临慈祥笑道。
平安看着师傅,只觉得嘴里有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泪掉的更厉害了。
岐临用手擦了擦平安胖脸蛋上的泪水,轻一翻手腕,一张兑符赫然出现在了手掌里,他慢慢悠悠嘱咐道:“可不能动啊。”说罢,兑符青光一盛,几条碧色的光辉如嫩草般从术符里生长了出来,那一条条闪着光的细小光束,像是有了命,左摇右摆,曲卷成直。而待光束缓缓长成,芒尖轻触到平安伤口的那一瞬间,几条光束霎时便一股脑的全蜂拥了上去,渗进了平安的皮肉里消失无踪,平安的伤口也即刻由青紫转为红彤,而慢慢的连红彤也渐渐消失淡去,直至最后,平安的脸完好如初,竟一丝伤痕也没有了。
岐临轻轻放下兑符,小心拧了一下平安的胖脸颊,乐呵呵道:“不疼了罢,快起来吧。”
平安抹了下脸,犹如时光倒流,他脸上丁点受过伤的感觉也没有了,这让他心里又惊又喜又悲戚,五味陈杂,他沉默了良久,抬头只见眼前师傅仍是慈祥微笑的模样,紧看着他,他又撇下脑袋,垂头悲伤道:“师傅,徒弟想离开仁世医馆,另寻它路。”
“胡说,你不想。”
平安想不到师傅会这样应答,一时语塞。
“平安,你把脸上为何会有伤,为何会说想离开仁世医馆,其中的各种原由一一都告诉老夫。”岐临言语温和,可声调里却又掺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
平安踌躇了半刻,便将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岐临。
岐临听罢,面色一点没变,只又挠了挠头,问道:“你与那金家小姑娘又是怎么回事?”
平安又将与金桂瑞的两次独处原原本本的说予了岐临。
岐临听罢沉默了片刻,之后缓缓道:“那金家小姑娘看的明白,她的身子确实已然无治,即令老夫也是回天乏力…若是你能让她在之后的日子里过的高兴些,那就让她高兴些罢,无妨。”
平安听罢心中惨恻,金桂瑞是平安平生交近过的第一个女子,也是平安遇到的最特殊的女子,他回想着她豁达的姿态,以及那些叩击着他内心的赤诚眼神,冰凉的手。得知如此一个似花般的人便要这样容易的走了,平安悲伤至极,他难过道:“师傅,当真无法再救她了么?”
岐临没有回答,只轻声问道:“平安,你喜欢那个小姑娘吗?”
平安想了想,缓缓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师傅。”
“无妨,无妨。”说着,岐临歪下身子撑住地砖,想要起身,却怎么用力也站不起来,平安赶紧扶起师傅,岐临则笑着自嘲道:“老夫是老了,竟不中用至此了。”
“不老,师傅,您别这么说。”平安驳道。
岐临坐回窗边,蔼然道:“那个金家小姑娘下次再来你便多与她说些话,兑术能医身体,却医不了心,你能让她心里舒坦,这是好事。”
“是,师傅。”平安答应着,却又忐忐道:“可……”
岐临道:“不必担心,你且安心出去罢,叫延荣来。”刚说完,岐临忽然转了念,又道:“你不必去叫延荣,你说给掌事,叫掌事去叫。”
“是,师傅。”
平安在寝房里足足躺了一天,翻来覆去的直到深夜也没能睡着。他睡不着绝不是因为延荣,他的心中一点也没有怨恨延荣,甚至他都没怎么想过今天发生的事。他心里只想着杨堤的海,缤纷美丽的海底,贝壳里的珍珠,午后家门口的那条宽土路,还有炉子上爹爹烤的猪肉,尤其是爹爹烤的猪肉,让他想了又想,隐隐咽了很多口水。
元哥和昱哥现在又在做什么呢,平安默默念着。忽然他听见门外有动闩的声响,这么晚了,谁还要出门,平安想着,滚着浑圆的身子下了炕。出门后,他只隐约瞧见大门那的确有个人影,待他走近了定睛再看,竟是背着行囊的延荣正在把闩木倚在门边,延荣似是听见了身后的声响,回头一瞧,直骂道:“你他娘的来干什么?”
“延荣哥,你这是去哪?”
“呸!”延荣啐了口吐沫,恶狠狠说道:“你装模作样也作够了罢?快滚!别来恶心我。”
“你等等再骂我罢,延荣哥,这么晚你要去哪?”平安又轻声问道。
“你再不滚我就还在你脸上打几拳。”延荣指着平安发狠。
“我身子胖,挨几下拳头不碍事……”
延荣盯看着平安,脸面上是却越发的冷漠和轻蔑,此时门边的阴影里忽然传出一声:“延荣。”
延荣撇眼一瞧,是掌事从墙根那走到了月光下。延荣冷冷道:“你来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只是看见你了,便过来了,你这是要走么?”掌事面容平静。
“也没什么好呆了,不走等什么?”延荣不屑道。
掌事听罢只颔首自言自语道:“确实。”
“你真要走么,延荣哥?是因为我把事情都告诉了师傅吗?”
“你算个狗屁!你以为我打你几拳头师傅就会赶我走?”延荣冷笑一声。
“这与你有关,也与你无关,平安。”掌事掸了掸平安后背,意味深长道:“不是你,也会是别人,归根结底还是延荣自己的问题。”
“你他娘的倒是称了心,你早就看我不高兴了罢。”延荣听了这话心中恼火更旺,头一次骂了掌事。
“你是越发粗鲁蛮横了。”掌事轻声叹道:“我还记得四年前你来时的模样,那时你看着多俊秀,我还以为就是你了,可惜,往事难提…也别说称不称我心这种傻话了,你又不蠢,我只是想岐老后继有人,再无其他想法,你知道的。”
延荣不再答话,拉开门便要走,掌事提声问道:“你是回家吧?岐老明日若见你不在肯定会问。”
延荣只顿了顿,没理会掌事,甩门直接走进了夜幕里。
掌事看着延荣离去的背影深叹了口气,回身拍了拍平安肩膀吩咐道,“回屋去睡吧,延荣的事明日我来和院首大人说。”
“我害延荣哥离开仁世的?”
“不是,我说过了,不是你也会是别人,你自己大概也能明白其中是何原由,所以就别留心结了,快迈过去罢。”
其实平安不明白,但他下意识的点了点头,望着月光下延荣渐行渐远的身影直至隐没在夜色里再也看不见后,这才低头回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