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的目的是重新思考人的基本单位。
从“个人”向“分人”转变。
何谓“分人”呢?仅仅导入这个全新的、比“个人”小一圈的单位,就会彻底改变我们看世界的方法。其实,不如说问题在于“个人”这一单位的粗略性早已无法应对我们的现代生活了。
日语“个人”一词是英语individual的对译词,在明治时期开始广泛使用,曾一度被翻译为“一个人”。
individual一词由in+dividual构成,就是在源自divide(分)这一动词的dividual前面加上否定前缀in。如将individual的词源直译,则是“不可分”的意思,也就是“(在此基础上)无法再分”的意思。进入近代以后,这个词才最终演变为“个人”的意思。
虽然这一概念是日本人从西洋引进的,但是从日语“个人”一词却很难了解到“无法再分”这一原意。或许大多数人都不曾这样想过。但是,事实上我们这些“个人”中存在的各种各样的问题恰恰隐藏在这一看不见的词源中。
个人是无法再分的。从人类的身体这一角度来考虑的话,的确如此。一个人的身体只要不是被杀死、四分五裂,就无法分开。独一无二的身体——作为实体存在的个人,被分别赋予了“森林太郎”“川端康成”等名字。
那么,我们的人格又如何呢?是和身体一样不可再分的、唯一的东西吗?我们会回答: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古往今来我们是一直这样认为的。我就是我,你就是你,像我们的身体一样界限分明,仅存在一个感受、思考着各种问题的自己。
但是,果真如此吗?这与我们的真实感觉一致吗?静下心来仔细观察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会产生这样的怀疑——怎么感觉并不是这样呢?
例如,在公司工作的时候,与家人在一起的时候,我们都是同一个自己吗?或者,与许久未见的高中时期的朋友去喝酒的时候,与恋人独处、谈情说爱的时候,我们的口吻、表情和态度不是截然不同吗?
也许有人会说,就是这样的啊。因为人有多种面孔。
这种想法和人格是唯一的想法难道不矛盾吗?恐怕许多人会回答不矛盾吧。人类的确会迎合所处环境的氛围,在表面上戴上各种各样的“假面”,扮演各种各样的“角色”,区分使用各种“人格”。然而,构成其核心部分的“真正的自己”,即“自我”,却只有一个。因此,就在这个“自我”中,存在着一个人的本质、主体性、价值……
这种对于人的认识是非常僵化的。我们厌恶表里不一的人,认为心里一套、嘴上一套是日本人的恶习。我们认为八面玲珑是轻浮之人的代表,而把保持“原原本本的自己”视为理想。
无论去哪里,与谁见面,自己就是自己,我就是我。这样才是诚实的为人处世的方式。——但是,请再次和我们的实际感受相对照。这样的事情究竟可能吗?自己如此倒也无妨,但是被这样强行要求的对方又怎能受得了呢?结果就是遭到对方厌烦——你真个是麻烦的家伙。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个性。尽管如此,我们能够接受的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呢?也就是能接受的对方人格,究竟是什么样的呢?是像圣人君子那样的理想人格,还是像适合任何消费者的那种能批量生产的产品那样,没个性、无原则的老好人一样的人格?或是都不属于前两者的“唯我独尊”的人格?若是有这样的人存在,周围的人会不会非常宽容地、极富忍耐力地包容他呢?
我并不是想说,人最终只是看他人的脸色,区分使用“真正的自己”和“表面的自己”来生存而已。与他人共生,并不是被迫以“虚伪的自己”生存。如果那样认为的话,就令人太遗憾了。
所有错误的源头就在于存在独一无二的“真正的自己”这一神话。
试想一下,根本不存在唯一的“真正的自己”。反过来说就是,在对他关系中呈现的复数的面孔都是“真正的自己”。
前面我已经提到过,“个人(individual)”一词的词源是“不可分”的意思。为了便于思考上述问题,本书将导入“分人(dividual)”这一全新的单位,去掉“个人”一词的否定前缀“in”,视人为“可分”的存在。
所谓“分人”是指每个对他关系中形成的各种各样的自己。与恋人在一起时的分人,与父母在一起时的分人,职场上的分人,与意趣相投的伙伴在一起时的分人……这些分人并不一定相同。
分人通过与对方反复的交往,内化于自身当中,成为人格的模式。不仅直接面对的人,也包括只通过网络进行交流的人,还有小说、音乐等艺术形式,自然风景等等除人类之外的事物或环境都可能成为促成分人化的要素。
一个人是复数的分人编织成的网,其中并不存在“真正的自己”这一中心。
如果把“个人”看成是整数1,那么“分人”就是分数,请大家先形成这样的印象。
我这个人就是由各个对他关系中产生的多个分人构成的。其人格特性(个性)由复数分人的构成比率来决定。
如果分人的构成比率发生变化,个性自然会发生变化。所谓个性,绝不是一成不变的。而且,没有他人的存在,也不会产生个性。
本书并不是关于抽象的人类问题的理论书。如果定成那样的类型的话,必定以模式为先,这将抹杀我们实际感受中潜藏着的细微差别。我原本也不是学者,只是小说家。因此,我所讲述的内容自始至终都是具体的话题。我极力排除无意义的复杂性,尽可能以率直、朴素、易懂的方式来推进论题。
我们当下在怎样的世界以怎样的方式活着?如何把握现实状况,才能活得更轻松些呢?
分人这一用词仅仅是用来分析这些问题的工具。
为了重新思考不经意间发现的问题,所以无论如何都需要导入新的词汇。无论弗洛伊德之前的人多么深切地体会到了“无意识的存在”,为了提出这一话题,仍然需要赋予它恰当的用语。
从这一意义出发,可以说本书的内容已经广为人知,只不过没有被明确阐述出来而已。为了探讨这一问题,必然需要一个立足点。本书的首要意义就在于创立这样的立足点。
在大众传媒日益发达,人际关系渐趋复杂化的当下,没有哪个时代像当今这样高呼“交际能力”的重要性。因此,许多人对身份认同感到困惑。我是谁?自己今后该如何生存下去?
用一成不变的观念解决不了问题。因此,此时正是应该重新创造符合现代人实情的思想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