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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尔斯先生的头顶晒红了。
查尔斯先生低头看着他的玫瑰,这个时候我看到了他头顶的晒伤。他沿着小路慢慢走着,仔细观察每一朵玫瑰,特别大的花朵还要摇一摇,看看花瓣会不会掉下来。他头顶没有头发的地方现在又红又亮,周围是一圈毛毛的银发。天气这么热,他应该戴顶帽子的。不过我想如果一个人忙着做什么事情时,就很难注意到头顶是不是会晒伤。
但是我注意到了。
我从窗前注意到很多事情。
我没有干什么坏事,我就是在观察邻居们如何打发时间,就是这样,一点都没有多管闲事。我想邻居们也并不在意。只有住在五号的杰克·毕晓普冲我嚷嚷过“小怪物”“疯子”什么的,他过了好长时间才叫我马修——不过那个时候他就是个傻子,所以我才不管他说什么呢。
我住在一条只有一头有出口的街上,这里的人都觉得他们住的小镇很棒,才不要住到臭烘烘的大伦敦去。然而,他们每天早上还是筋疲力尽地赶到那儿去上班。
我们的死胡同里有七家住户。其中六家的房子都一模一样,有长方形的飘窗,硬塑大门,墙壁刷成白色。但是挤在三号和五号之间的第七栋,跟别的房子完全不一样。那栋房子的砖是血红色的。好像街上在举行一场万圣节的晚会,但除了那栋教区牧师的住宅,别的都不想花心思装扮得古怪。教区牧师住宅的前门是黑色的,门上有两扇三角形的窗户,从里面用硬纸板给糊上了。也许是为了防止漏风,也许是不想让外面的人看到里面,谁知道呢?
爸爸跟我说二十年前我们家的房子开始盖起来的时候,地产商想过要拆掉教区牧师的住宅,但是不知怎的那栋上百年的房子现在还立在那儿,就像一颗坏掉的牙齿。教区牧师的遗孀老妮娜现在还在那儿住,不过我很少看到她。房子前部的屋子里白天黑夜都亮着一盏灯,是一盏闪闪烁烁的橘黄色的圆形灯,被灰色的窗帘遮住了。妈妈说老妮娜过得很小心,担心教堂的人会让她搬出去,因为从她丈夫去世后,那儿就不应该是她的房子了。大门的台阶前有三盆花,她每天上午十点给花浇水。
我从我家房子前部的空屋子里观察老妮娜和其他的邻居。我喜欢待在这间屋子里。柠檬黄的墙壁还是崭新的,有那种刚刚装修过的味道,虽然装修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爸爸妈妈把这间屋子叫作办公室,因为我们把电脑放在这里面。不过我们都知道这里其实是婴儿室。房间的角落里挂着一个婴儿床铃,床铃由六头胖胖的条纹大象组成,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床铃挂在一堆还没打开的箱子和购物袋的上方。妈妈的购物大战结束以后,马上就把这个床铃拿出来挂上了,虽然爸爸觉得那样不吉利。
“别傻了,布莱恩。我们得看看它能不能动,对吧?”
她把小钥匙插进床铃的一个地方,我们一起看着那些大象转起来,听到“一闪一闪亮晶晶”的音乐响起来。音乐停止的时候我会鼓掌——那时我才七岁,那个年龄的人就会做那种傻事。妈妈说剩下的东西以后再打开,但之后并没有。那些东西原封未动地扔在那儿:纸尿裤、奶瓶、消毒器、监控器,还有小衣服。我的小弟弟需要的所有东西都有,如果不是我……嗯,如果他还活着。
办公室有一扇冲着外面街道的窗户,我就从那儿观察邻居们开始新的一天:
早上9:30。查尔斯先生又在摘掉枯萎的玫瑰。他用了一把新的红色手柄的大剪子。头顶被晒伤的地方看起来很疼。
查尔斯先生可能是六十五到九十五岁之间的任何一个年龄——他再也不会变老了。我觉得他就是找到了一个最喜欢的年龄,然后就待在那儿不动了。
上午9:36。戈登·沙利文和佩妮·沙利文出现在一号楼的门口。戈登上了车,佩妮冲街对面的查尔斯先生挥了挥手。
查尔斯先生也挥起了手,大剪子在手指上转来转去,像个牛仔,还对着空气剪了三下,刀刃在阳光中闪闪发亮。佩妮笑了起来。
她眯起眼睛,把手挡在双眼上,不过很快她的脸拉了下来。她看到了什么东西——我。查尔斯先生顺着她的视线看过来,他们都发现我在窗前看着他们。我马上从窗边闪开,心跳得很快。等到听见戈登的车倒出车道后,才敢再往街上望去。
上午9:42。佩妮和戈登去超市做他们的每周采购。
上午9:44。美乐蒂·伯德出现在三号楼门口,把她家的腊肠狗弗兰基拖出去散步。
今天是周末,所以轮到美乐蒂去遛狗,工作日的时候这是她妈妈克劳迪娅的任务。不过我不知道她们为什么要费神做这件事——弗兰基从来没有喜欢过散步,它一路都在试图回到家里去。美乐蒂一边走一边揪着羊毛衫袖子上的毛,每走三步就得停下来等等小狗。她基本上是住在那件衣服里了,外面三十摄氏度的时候也穿着。美乐蒂和弗兰基在一个灯柱旁停了下来,弗兰基闻了闻,想要用爪子扒住柱子好回家去,不过美乐蒂拖着它继续往前,人和狗消失在了教区牧师住宅后面的墓园里。
上午9:50。七号的房门打开了,出来的是一对“新婚夫妇”。
詹金斯先生和他的太太汉娜住在隔壁,跟我们没有连在一起。虽说他们已经结婚快四年了,但还是很像刚刚结婚的样子。汉娜总是在笑,即使有的时候她都不知道有人在看着自己。
“罗瑞,这么热出去跑步好吗?”她笑得很灿烂。
詹金斯先生并没有听她的,继续伸伸胳膊扭扭腰。
他在我的学校里教体育,在他看来,如果你不运动,就没有什么存在的意义。我肯定在他的“无名小子”名单上,所以我尽量不被他发现。
他穿着白色紧身上衣,蓝色短裤,双手叉在后腰上,开始在车道上跑起来。
“别跑太久,”汉娜说,“我们还得想想婴儿座椅的事,记得吗?”
詹金斯先生嘟囔着回答了一句。我往下看了一眼,看到汉娜大大的、装着宝宝的肚子,吓了一跳。她把手放在肚子上面,有节奏地拍了拍,然后回到房子里,我才敢吐出憋了好久的一口气。
詹金斯先生向高街跑去,冲查尔斯先生挥挥手,但查尔斯先生的注意力都在花上,没有看到。他研究着每一朵在微风中轻轻摆动的玫瑰,那些花看起来就像游乐场小摊上的粉红色棉花糖。他把那些长得不好的花朵全部剪下来,放进一个塑料盆子里。剪完以后,他带着这一盆子不好的玫瑰,从房子旁边走回去。
上午10:00。老妮娜没有出来浇花。
她没出现,我一点都不奇怪,想想这个时候街道上有多忙吧。
五号的门开了,一个跟我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出现了。他走在家里的车道上,眼睛盯着一个方向——盯着我。这回我没有躲开,而是坚定地盯了回去。他走到我家门前,脑袋微微后仰,嗓子里发出怪异的声音,然后往我家路上吐了一大口痰。我在窗子后慢慢为他鼓着掌,尽量不去想有多恶心。他看到我的手,皱起了眉,我迅速把手藏到身后。他狠狠在我家墙上踢了一脚,转身走了。
上午10:03,杰克·毕晓普——还是很傻。
杰克走了以后就没什么好看的了。詹金斯先生已经跑步回来了,因为出了汗,他的白T恤颜色变深了。沙利文夫妇从车子后备厢里卸下十一个购物袋。美乐蒂散步回来,弗兰基被她夹在胳膊底下,看起来相当高兴。
这条路重归宁静。
直到教区牧师住宅的门慢慢地开了。
上午10:40。老妮娜站在台阶上,看起来很紧张,一手拿着银色的小水罐。
老太太穿着黑色的裙子、米色的上衣和浅粉色的羊毛开衫。她会一个花盆浇五下,然后再浇下一个,一边浇一边偷偷看着四周。浇到最后一盆的时候,街上来了一辆车。老妮娜把水罐留在台阶上,溜回房里,砰的一声重重关上了大门。
那辆车开得很慢,就是爸爸说的那种得花上一大笔钱的车。很明显,这辆车不是我们小区里的人的。当它开进我们小区的时候,锃亮的车身上映着房子的影子,它停在了十一号的门口。我一边观察一边抓起了笔记本,等着十一号开门。
上午10:45。真的有一辆豪车来我们街上了。我从来没见过这辆车,它还停在了隔壁!查尔斯先生有客人吗?
这可真有意思,邻居们每天做什么我都清清楚楚,不过现在好像是有什么新人到小区来了。我试着看清车里有什么人,但车窗颜色太深,根本看不见。过了一会儿,那辆车停了下来。车门打开了。
一个女人从车上下来,打量着这条小路,墨镜遮住了大半张脸,她把头发从脸上拂开,关上了车门。查尔斯先生很快走了出来,在衬衣上擦着手。
“宝贝!”他说,向那个女人伸出了双臂。
“爸爸,你好。”
她隔着一段距离拉了拉他的手臂,把一边的脸凑过去让爸爸亲一下,然后走到车后部打开后门。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爬出来,带着一个瓷娃娃。我凑近了一点,不过只能听到几句话。
“……肯定是凯西!这又是谁?她要留下吗?”
查尔斯先生过去想碰碰娃娃的头发,不过小姑娘扭过身去不让碰。那娃娃看起来像是古董店里的东西,不像小孩的玩具。戴着大墨镜的女人从后座上把一个金色头发的小男孩拉出来,让他站在路上。查尔斯先生向这个小宝宝伸出手去。
“很高兴见到你,泰迪。我是外公啊。”
小男孩抓着一张淡蓝色的小毯子,用毯子的一个角摩擦着脸,他看着伸过来的这只满是皱纹的手。那只手尴尬地停在两人中间,然后查尔斯先生放弃了,过去帮女儿从后备厢里拿东西。他们说着话,不过因为背对着我,我都听不见。
那个女人把两个黑箱子放在了门口,捏着两个孩子的脸说了几句话,然后很快地亲了他们一下。她用胳膊搂了一下查尔斯先生,回到了车上。那辆黑色的、闪亮的大车趾高气扬地叫了一声,慢慢开走了。剩下三个人看着它消失在远处。
“好了!现在你们两个进屋去,好不好?”
查尔斯先生拍打着双手,赶羊一样把孩子赶进屋里,他脸上的笑容很恐怖。小男孩停下来,一边继续用毯子摩擦着脸,一边伸出手去够路边的玫瑰。
“啊,啊,啊,不能碰!”外公说,再次挥起了胳膊,把他们俩领到屋里去。
过了一分钟,查尔斯先生又出现了,他把两个箱子拖进屋去,还看了我一眼。我立刻躲了起来,不过还是看到他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