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微响,太子殿外的珊瑚门被轻轻推开,水流涌动迎面送来阵阵悠悠莲香。
自从麟木被禁足殿内,除了右丞凝冰偶尔探访以外,很少有外人涉足;继前几日与凝冰二人不欢而散之后,太子殿再无人问津,此时正值午后,二人实在是想不出会是谁!
就在同一时间,灵璧、涂海二人不约而同的转过头来;当二人眼神落在来人身上时,他们几乎就那样斜着身子呆住了,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涂海还好,尚且能够自制嘴巴张至半空却总算是停住了;倒是那急性子“蓝色花瓣”向来心直口快,先是眼睛瞪的奇大,后又“啊”的一声冲出嗓门惊讶之声瞬间迎上悠悠莲香扑了过去,待她反应过来却是已经来不及冲撞了蓝后……
远远望去蓝后那般神情也并未在意,嘴角仍浅浅的笑着。灵璧涂海二人当下正欲俯首跪拜、尊称一句“蓝后”,却还没来得及张开嘴巴,只见几片窈窈粉红色从眼前一闪而过,半张开的嘴巴瞬间便被桃花瓣整个封住,竟连身体也只觉僵硬了许多;少顷回过神后,蓝后一行人早已移至殿中静静向仍在舞剑的太子殿下靠去。
眼前的一切似梦幻影,却尽是繁花美梦;灵璧、涂海二人当下便不再言语,四下无物却更加小心翼翼地立在一旁,一动也不动,生怕一不小心便惊醒了这梦、这属于殿下的期盼与希冀。毕竟跟在太子身边这么久,即便殿下不说,他们心中也是明晰一二的;此刻他们虽不作声,却只管瞪着铜铃般大小的眼睛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比起惊诧,他们更多的是雀跃和惊喜。蓝后尽管是太子殿下的母亲,可这么多年除了时常命人送来滋补参汤或汤药以外,好像再也没有更多母亲的关爱;比起蓝后,似乎是她们更加了解殿下的喜怒哀乐;如今怎会突然悄无声息的至此?倘若不是蓝后身边的领头宫女摆摆手示意他们全部退下,灵璧大概已经要全然忘了自己的身份地位和所处的环境了。
正值午后,尽管来回涌动的碧波能够带走少许暑热,可抬头间仍能看到水光浮动中那一抹灿灿的红日,只见它静静地躺在海浪碧波之中恍若睡去,偶尔中间穿梭着几只巡逻的虾兵蟹将,那红日便粼粼一颤便又和好如初了。最美不过日出夕阳,可就连这世间珍惜之物骄阳冷月都能日夜常新,却不知这俗世之中的感情是否能够日日如初、了无裂痕呢?尤其是累人的亲情……
风摇曲止、闲人散尽,随着珊瑚门哑哑‘吱”的一声,庭中除了寂然以外不知怎地显得更加凄静了;除了偶然间飘然坠地沙沙响的几片落叶,便只剩下麟木“刷刷刷……”舞在空中的凌波剑。剑头所指、飒爽英姿;随心所动、剑气凌凌;这便是凌波剑身之上的剑气,再执在麟木手中,不知为何又徒增一抹幽愤不平、欲说还休的凌然之气;望着眼前不停舞动的白影,一时白莹竟觉恍惚了,竟忘了此行的真正目的,任由白衣幻影潮水般在眼中漫开……
而此时的麟木仍沉浸在人剑合一的无我之中,对周遭发生的一切似乎并未觉察,似乎也早已习惯并一个人安然享受一段如此宁静的独处时光,自身以外的是是非非、分分合合皆在这潇潇迷人眼的剑式之下褪去淡化了;人剑合一共有两层,一是忘剑、二是忘我;唯有如此执剑在手,方能舞出一种精神、一种气魄!此前麟木总不得要领,今日却不知为何随意间就舞出气贯长虹之事……
蓝后就这样安静的立在麟木身后许久,抬眼间看到麟木一双剑眉下眸若星辰、流转侧目,才知道于他而言更多的是不愿意察觉罢了;尽管只是一眼,带着几分冷漠的一种无视却徒然令白莹心中一紧,一种说不出来的寒意蔓延开来。
“刷刷刷刷刷”凌波剑在半空中发出一阵阵尖厉的声响,在这略显冷静的太子殿显得尤其刺耳;白莹只觉耳朵嗡的一声,尚未来得及掩耳,又见粼粼剑影在眼前一闪而过转身刺向旁边的一排墨绿,剑头摇过浓密的海藻哗啦啦、哗啦啦应声落下,水波涌动携着散落的几片绿意悠悠而去、婆娑而来;扬起麟木飘落在肩头的一缕白色发丝,在空中短暂停留片刻之后又落了回来;停剑入鞘、收气转身,干脆利索!
蓝后不自觉的盯着这剑法看了许久,一招一式间竟觉得似曾相识。回忆再三却总也想不出来,恍然意识到或许是因为自己年纪大了,才会这般大惊小怪,儿子的剑法自己当然眼熟了,难不成多年未见竟把一切都忘记了?一时哭笑不得竟打心里自嘲起来,难得今日见到儿子,都开心的犯糊涂了不是……
恍惚中那簇温柔的目光又重新落在眼前的白衣少年身上,可这一眼竟怔怔的望了许久,一时间甚至又望出了神;白莹竟不知思念一个人太久,乍一见面却是这样的近乎魔怔;明明这人儿近在咫尺,却总觉远在天涯。稍稍平静下心情,这才看清少年棱角分明、劲瘦异常的一张脸,虽多年未见,可端正俊美的五官中仍能看出幼时的模样,只是那双眸子之间却多了几分倔强与泠冽。况且十五岁的年龄,个头一下子竟窜的比自己还高出半截,如若不是身在太子殿,她差点儿不敢认这嶙嶙骨风少年就是她白莹的儿子。
“喔,母亲来了,今日怎么有空。”白衣少年并未看向蓝后,只是背着身说话,那声音完全听不出任何情绪,只觉陌生的冰冷;倘若不是称了母亲,她竟觉得不是在和自己说话。
“嗯嗯……今日有空……今日有空所以就过来看看你……”不知为何,一时间蓝后竟不知如何回答儿子的问题,只能结结巴巴从嘴里挤出几个干瘪的字眼;或许是太久没见了有些生疏,又或是一位母亲还没做好准备,不知如何迎接儿子那陌生冰冷的言语……此时的她也不知道了,耳朵听不见、脑子停止的思考,唯有一双眼睛被日思夜想的儿子全部占满,再也容不下其他任何东西。
只是一想到今天要来太子殿,蓝后一整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漫长的黑夜却也不似往日一般煎熬难耐。她躺在床上畅想着无数个关于相聚的画面、儿子会说的第一句话,甚至可以想见儿子惊讶中带着羞涩喜悦的神情;毕竟小麟木已经长大了……想到这儿,她不禁噗嗤笑出声来,既然睡不着索性披衣坐了起来,斜望着殿外那弯清月,心中默默祈祷着:夜,快一点儿、再快一点儿……
可此刻看来,她诸多的思想准备显然是多余的了;因为此时她日夜思念的儿子只给她一个背影,一个和他语气一样透出阵阵寒意的背影;望着眼前这个比自己还高出半头的白衣少年,她恍惚了,她甚至不太确定面前这个少年是否是自己曾经抱在怀中的小麟木。时间仿佛静止了,直到少年缓缓转过身来:
“看我?过了这么多年母亲终于想起来还有我这个儿子了。”
四目相对,蓝后心中刮过一阵泠冽寒风,再加上心里本就觉得愧对儿子,不觉间垂下目光、慢慢低下头去。“或许是因为长时间没见,儿子心中难免陌生疏远;我们多说说话,自然就会好很多;好不容易彼此见到总不能在这上面浪费时间啊”想到这儿,蓝后鼓起勇气再次迎上儿子那冷若冰霜的眸子,故作轻松的问道:
“麟儿何时爱上习剑,母亲竟不知;一招一式耍的有模有样,一看就知你练了许久。怎么样?感觉辛苦吗?你看这小脸怎么瘦成这样,日日命人送来的补汤可都按时服下?”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来想要去抚儿子的脸,麟木见状头向右一闪,随即往后退了几步:“习剑汗臭,母亲贵为蓝茵国蓝后、千金之躯,可别脏了手。”说着拂袖拭去额头上的汗水。
只见蓝后僵在半空中的手落叶般无力的落下,双手一会儿紧紧握住一会儿互相摩挲着……突然她一把拉住麟木的胳膊,近乎祈求的哀叹道:
“麟儿,求你别再说这种话了。这不是拿刀往母亲心上扎吗,普天之下有哪个做母亲的会嫌弃自己的孩子?麟儿快过来,今天好不容易来看你,快过来让母亲好好看看。”
“呵呵……托母亲的福,原来我还不是想象中那般孤苦无依。”只见他抖落胳膊上母亲的手继续说道:“可怎么办呢?此时此刻的我好像过了需要母亲的年龄,睡前不再渴望母亲温暖的怀抱和动听的歌谣,醒来的第一眼不再是想要看到母亲的微笑;开心时不再记得和母亲分享;就连心中有说不出的绝望和委屈也只想一个人慢慢消化;长久缺席的人,还不如从来没有的好。最起码不用再有无尽的等待和希冀,孤独的彻彻底底便是另一种洒脱的幸福。”他抬头看了一眼蓝后:“母亲,您说儿子说的对吗?”
迎着麟木的眸子,蓝后只觉从未有过的陌生;这是她日思夜想的麟儿吗,是她拼尽全力活下来想要爱着的儿子吗。如果是,怎么可能从他嘴里说出这些话;如果不是,那眼前长着和麟儿一样星辰大海眼睛、住在太子殿的俊朗少年又是谁?
一切都如梦似幻般不真切,她多希望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一场梦!可那些话字字句句刀子一样剜在心口,痛的那么真切、真实!
她炽热的目光渐渐暗了下来:“麟儿,都是母亲的错,是母亲不好,没能好好照顾你,母亲答应你再过几日,等劫、结束了,母亲一定好好陪你……奥!对了!”说着赶紧从纱袖中掏出那朵七彩莲花:“你瞧!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陪母亲采七彩莲花,常常亲手摘下白色彩莲送给母亲……麟儿,你看呀!莲花又开了,这次轮到母亲采来送给你了……就是莲花台里的白莲啊,你还记得吗?你再看一眼……”
麟木突然咆哮道:“再过几日、再过几日……究竟还要我等到什么时候?你还想用这几个字就轻易将我打发了吗?……七年了!母亲!整整七年了!你自己算算七年究竟是多少个朝朝暮暮啊!”
蓝后心中猛然一颤,眼中早已蓄满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吧嗒吧嗒掉下来:“麟儿,这次是真的真的了!再给我三天的时间,最后三天时间!你相信我好不好?好不好?母亲一直都在努力和你团聚,一分一秒都没有忘记啊……”
“不要再说了!!!”麟木一声怒吼,抬手一把将蓝后手中的那朵白莲打落,白莲落地瞬间便萎如枯叶;白莹素喜白莲,蓝御便亲自命人于东宫种植各色莲花,命名莲花台。繁花期间须日夜以仙气护体,方能保持莲花纤尘不染、美丽如初。
“我再也,再也不愿在等待中度日……母亲还是回去吧!”
“我……”
蓝后望着枯萎的白莲沉寂良久,前一秒还是池中仙子、莲中翘楚,后一秒便成镜中花、水中月、萎如枯叶……看来都是劫数、都是劫数……
“好……麟儿,那母亲今天就先……先回去,等明天……不是,等三天后……母亲再来看你好吗……”
麟木始终都没有再抬头,那双清冷的眸子一直盯着自己的脚尖,波光粼粼,朗月倒映在水面上,影子有些孤单、有些凄美;
蓝后凝望着麟木的眼睛,多希望他能抬头看一眼,哪怕那眼神中有不满、有委屈、有愤怒、有怨恨什么都可以,她只想再看那浅蓝色星辰大海一般的眸子、那善良快乐有光的眸子;她的爱子、她的蓝麟木的眸子……
只要一眼,就一眼,她便可以一个人承受“雷刑”之痛;她便可以在看不见光的黑暗中寻到一丝希望、种下一颗种子、开出一朵花……
她那略微颤抖泛白的双唇微微张开,有那么一刻她想不顾一切的全部说出来,只要麟木愿意原谅她……可是,说出来就能一次性解决所有的问题吗?说出来就能立刻停止对儿子的伤害吗?说出来一切都能回到最初的美好吗?不!问题仍在继续、伤害依旧存在,她怎能忍心在这个时候告诉儿子,他如何承受!
首先她是母亲;其次,她才是白莹……
她不想也不愿意让麟木再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种种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都由她一个人承担吧!向麟木伸出的双臂再次沉沉坠下,像两只重伤在身坠落深崖的飞鸟。
“麟儿乖、麟儿不生气了,你一定要相信母亲,母亲这次一定说话算数……母亲走了……麟儿你听话要好好的……”
一只孤雁转过身,留下孤单凄怆纤瘦的影子;肩膀处那只小白龙依旧栩栩如生,振翅似有腾飞之势;花开并蒂、彩虹长空……似乎一切都是快乐美好的样子。可那段无忧无虑、快乐幸福的儿时之光在麟木浅蓝色眸子中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模糊……而看似深锁在记忆中的珍贵回忆、飘零往事,本以为可以珍藏一辈子,可白驹过隙、时光易老,有的时候一转眼就不见了……
彩霞红装胭脂泪,怎敌他晚来风急
一段尘缘生生系,别来幽梦挽故里
庭院深深戏;
络纱浮梦留人醉,闯入三界守丹心
几暮几朝日日念,白鬓华发妆前去
三生声声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