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景完从水府回到云居寺，把玩剑、壶一番就在客房里仔细研读那三部法典。他没有料到一阕《望海潮》会给自己带来多大影响。
七月十七日。水府中，大爷、水牧亭和钱管家在书房议事。大爷吩咐道：“老钱，你今天就把这首《望海潮》给散出去，声势要越大越好。府中交好的名士大儒都送一份，让他们点评一下。”钱管家说：“大爷，这样为一个秀才造势，是不是太过了？”水牧亭说：“父亲，五娘也就是喜欢他的文词而已，还不必这样扶持他吧？”大爷说：“你们以为我这样扶持他是为了五娘？我是下一招先手而已。这左景完才十六岁就已经大考了，就算这次没有名录桂榜，凭着李叔仪的看重，下次也会高中。那时他才多大，十九而已。我钱塘水府一脉水君二千年前获罪于天被困云梦洞庭，水君被困我们这些水君后人处境就不好。三十年前为了保住钱塘君这侯爵，我接受朝廷册封，从那时起我钱塘水府与东海而言就是外人了。这几十年来，我一直扶持士子、大儒，就是为了朝廷能够有我钱塘的喉舌。左景完就是这样的棋子。”钱管家回到：“大爷处心积虑是为了守住水君的基业，我深受钱塘水府大恩三十年当为水府尽死力。李叔仪为人峻切，最是看不起神道外族。大爷要扶持左景完暗中圆转最好，要是动静太大怕李叔仪从中坏事。”大爷说：“这事就是要做到明处，才显得正大光明。李叔仪不必担心，这次朝廷派来吴郡大考主考是董宪，这人外圆内直最喜欢提拔后进是个真真君子，只要左景完有真才实学不怕不中。我们大张旗鼓为左景完张名，正好让董宪瞩目。”水牧亭、钱管家点头称是。
这一日起，楚馆青楼，酒肆茶馆中唱曲小娘流行这首《望海潮》。过了两日，钱塘城中的名流雅士来往谈论也说起这首词。
大考结束，钱塘城里的文会、诗宴不可计数，有学子自发组织的，有名士富商邀请的。李叔仪、张易阳在诗宴、文会中经常出现，在考子接人待物、吟诗作对中检点考子的文气品行。这两日二人发现宴会中诗文品论时常出现《望海潮》一词，李叔仪好奇让自己心腹小厮去打探情形。小厮打听回报说：“这词是大考秀才左景完去水府做客写下，据说是送给水府五小姐水赪。”李叔仪听了心里不快，让小厮下去，对张易阳说：“这钱塘水府这样市恩学子已经三十年了，它是要做什么？”张易阳说：“接受朝廷册封就是牧守臣工，市恩考子哪家不做？”李叔仪叹道：“这钱塘水府终究是神道外族。”说着他把检点录取出来，把左景完名字用红笔圈上。
董宪字子敏山东人，赤汉董公的嫡亲子孙。他是北地人，耐不住南地暑气，大考结束之后就在学宫饮冰纳凉一步不出。这天上午用过朝食穿上竹衣木屐在后院凉亭中看书，翻过二三页就听见心腹来说：“老爷，郡守陆大人请过府饮宴。”郡守宴请，董宪当即准备就乘车赴宴。
陆机字复然吴郡牧守。钱塘三大望族陆、吴、李，陆机出自陆家。八年前陆机在钱塘大水灾时在北城建了一座‘观复园’占地几十亩耗材无数，奇花异石珍宝典籍收藏无算。这座观复园建成之后，陆机被御史言官上本弹劾说他“大灾之年不与民休息却大兴土木盘剥民力，兼搜刮奇珍异宝醉心享受每日游乐看戏不知救济民生。”奏章积攒了两大车。陛下朝会说：“各位御史言官参奏陆机奏章我都看见了。钱塘大灾至今百姓没有流走一人，黎民没有饿死一个我也看见了。陆卿建这园子功欤过欤。”满朝为之一怔。
董宪乘车到观复园，下车就看见陆机大开中门在台阶等候自己了。连忙上前施礼说：“在下劳陆公久候。”陆机伸手把住董宪的手说：“子敏来到吴郡主持大考与公与私我都应该款待，现在大考结束正是时候。你是北地人耐不住南方暑气，来来来，我在园中备下了冰饮凉食。”董宪随陆机进了中门，笑说：“今天我一定要好好游览这陛下都称赞的观复园。”两人把臂大笑。两人把臂入到中厅酒宴已经摆好，山珍海味瓜果凑了十六碟。中厅陪坐两人，一位是吴郡将军太史瑞一位是吴郡长史司马期，两人早在京城就与董宪认识。四人分主客落座酒宴开始，丝竹管弦萦绕厅堂。
酒过三巡，陆机挥手撤下歌姬优人，对三位说：“你们也都知道我做吴郡牧守十年，陛下对我宠信不可谓不厚，但是近年来我时常觉得自己力不从心民生军务都是长史、将军偏劳。春初我已经向陛下三次上书陈奏乞骸骨，陛下怜我让我进京任职，本次大考结束我就要北去京城。”三人齐对陆机说：“恭喜陆公！”陆机大笑：“陛下错爱陆某也是惶恐。陛下要我去京城之后奏陈吴郡风物，我本来没有头绪但近日偶得一阕算是解了心忧，说起来还要感谢子敏你。”董宪说：“陆公这话让我糊涂了，谢从何来？”陆机招手让人取来《望海潮》给三位大人看。三位都精通文词，把词一看低吟两遍都纷纷说道：“确实是好词，这词文是哪位词人献给陆公？”陆机说：“这是董子敏你的学生作的，你不知道吗？”董宪说：“陆公我真是糊涂了，还请您告知。”陆机就把这词的来龙去脉说了一番。“这左景完是本次大考考子，算起来是子敏你的门生，你说我该不该谢你？”陆机笑说。太史瑞、司马期同说：“既然是子敏门生应该感谢。”董宪连忙说：“宪为国家检点人才应当应分。陆公治理吴郡有方，才有这样的盛景出了这样才具的考子，应当为陆公贺。”说完，董宪，太史瑞、司马期都端酒敬陆机。陆机也回敬三位，一时间酒宴其乐融融。陆机又招来歌姬优人把《望海潮》连唱三遍才作罢饮宴，三人告辞回府。陆机相送董宪，临走时两人相约一起赴京。
董宪回到学宫就派心腹之人打听左景完，晚间就有回报。心腹把左景完夜宴水府的情形、现居在云居寺闭门抄书详细说了一遍。董宪又调来左景完大考试卷看了，觉得经义、律法、辞赋都是一等一，又想起陆机白日宴饮，心中有了打算。
七月二十九，李叔仪、张易阳把本届考子的检点录交付董宪。董宪看了一遍，问：“为什么没有看见左景完的名字，这位考子文气不够还是品行不端？”李叔仪说：“回禀大人，左景完年岁太小我恐他高中有物议，所以就划去了。”董宪说：“才高，品信端正不是年纪可以束缚的。我看过他的考卷还有市井流唱的《望海潮》文才出色，听说他现在还在云居寺闭门抄书可见是个勤谨的。张道官，左景完可有邪魅行踪？”张易阳回：“文气勃发，不见邪魅。”董宪点头，就在检点录加上左景完的名字并在其后注上‘第三’的字样。随后将检点录交给下属，吩咐誊写桂榜。翌日巳时二刻发榜。
八月初一，学宫门前有无数考子聚积在广场之中。学宫广场前有一面南墙，高一丈长三丈。墙壁上绘有五只麒麟瑞兽这墙叫麒麟壁，又因为每次大考中举榜单贴在这墙上，所以这墙有叫做桂壁。
巳时二刻一到，响板敲过学宫中门大开，先出来四十名穿戴盔甲的执枪军士，从中门分左右列队到桂壁，接着出来捧榜绿袍官吏两人带杂役十名，杂役带着梯子、浆糊，然后跟着出来衙役五十人把桂壁前一丈之地隔开，最后主考宗师，学宫学官，道宫检点立在中门前。董宪看一眼众位考子，吩咐声：“把榜张开。”捧榜官吏指挥杂役张榜，衙役拿着水火棍做围栏站住脚跟。不过一刻就把桂榜贴好，只见榜单写：承平五年吴郡大考，取举人六十四人。张榜列名。解元：钱塘吴择端亚元十名：钱塘李明经、建德左景完......桂榜张开，高中的欢喜周围人等少不了奉承，落第的失落觉得周围都是鄙夷。左景完早早来到榜下，见到自己已经中举心中欢喜不已，再看自己的名字稳稳悬在桂榜第三的位置，觉得眼前自己的名字是那么熟悉又陌生。暗中用自己的右手狠狠掐一把大腿，疼，这是真的。一下子心跳像擂鼓血气直冲顶门，觉得自己面红耳热，狠吸两口气，想着那本练神法典中平复心神的法子，好半响才让自己心神安稳。接着找张春和，从头看到尾看见张春和恰恰落在六十四名，心里还真捏了一把汗。建德这次参加大考的一共十三人中举两人算很不错了。来回贪看了五六次，左景完才慢慢退出榜前。
大榜前的考子其实已经少了一半，不少的秀才已经回转家乡，但是在学宫门前依旧有三百来人。突然有几个人大叫一声：“大考不公，宗师做主！”这一声把将要离开的考子招了回来，把五十名衙役吓得心惊胆颤。董宪说：“何人大喊不公，带上前来。”当即有两个军士就把叫喊的秀才们带到学宫中门阶下董宪面前。董宪说：“谁喊不公，自陈姓名。”有一人拱手说：“钱塘李家李明法。”又一人说：“上虞许延。”又一人说：“建德刘文彰。”董宪问：“哪里不公，就在学宫门前圣人之地说出来。”李明法说：“这大考中亚元第三名的左景完不过二八年纪，他怎么就高踞桂榜前列。我和他同住云居寺，了解这人没有什么才学。这一定是有人徇私偏颇。上元节晚间李太学来云居寺讲学还责备过左景完的经义义利颠倒。”刘文彰说：“宗师做主，我和左景完是同乡知道他聪明过人，但是他志学之年刚过，如何能揣摩圣人经典。我年过四十也不敢说领会圣人经典十之二三，他怎么就高中前三。”许延说：“宗师容禀，左景完大考时与我同住云居寺，他的才学我了解一二。他怎么能和吴择端、李明经相比。最近钱塘流传左景完所写《望海潮》一词，这词满篇阿谀，哪有一点读书人的风骨，这明显是左景完行卷高门才得来大考第三，不是真才实学。”三人齐齐施礼说：“宗师做主啊！”董宪听了心中怒气勃发，但又是圣人学宫门前发作不了，说：“大考检点上前回话。”李叔仪、张易阳迈出一步说：“下官在。”董宪说：“李叔仪，你有责备过左景完义利颠倒吗？”李叔仪回：“上元节夜，我在云居寺检点，其中优秀的三人：左景完、许延、李明法。左景完较这两人又高出一筹。”张易阳说：“确实如此。”说完两人退下。董宪挥手叫来心腹耳语几句，心腹返回学宫内。董宪说：“你们有人疑亚元第二的才学，那么我就把本次大考前三的卷子张贴在麒麟壁上，你们看看。”不一会，董宪心腹就把试卷取来，杂役把试卷贴上。董宪让李明法、许延、刘文彰三人去看。考子都涌上前看，衙役也不敢再拦。众位考子看了都觉得三人试卷难分高下，有些考子还觉得就文笔来说左景完的更见风骨，那许延说左景完没有读书人的风骨真真是无稽之谈。
李明法、许延、刘文彰三人看了又看，只觉得自己从头到脚泼了一盆冰水。董宪吩咐一声：“把那三人带来。”军士把三人带到中门阶下，董宪说：“你三人还有什么话说？”三人垂头默声。这时从考子中走出两位世家公子，齐声说：“学生吴择端（李明经）拜见宗师。”董宪说：“你们有什么说的？”李明经说：“宗师，我和吴兄两人看了左景完的卷子心里佩服，我们两真没有把握比过他，想来是宗师见他年纪尚小，不愿意好好的读书种子伤于物议，才将他屈在吴兄与我之下。”董宪说：“我是主考自然爱才，但是大考名次排定至公，没有人敢徇私舞弊。”吴择端、李明经拜道：“宗师教训的是。”李明经转过来对李明法说：“你刚才说自己是钱塘李家子弟，但是你把李家子弟的脸丢尽了，等宗师处置之后你自己再去族中领取责罚吧。”董宪看了说：“你三人落第不中不思己过却迁怒他人，心生愤怨妄加揣测非议大考，更有甚者攀扯朝廷官员，念在你们三人功名不易就不将你们革名除学，但是下次大考你们三人就不要参加了。”学宫中有学官马上记录在案。在场考子听了都心里一怔，革名除学就是废掉秀才身份而且以后也不能再考，这对有功名的士子来说是一等一的处罚，这三人逃过一劫，但是停考一次也是很严厉的处罚了，大考三年一次，这三人想再考就要到六年之后而且有了这次宗师处罚，这三人要想中举难如登天。
左景完被熟人认出，越出人群先向董宪，学宫检点致谢。董宪当下也提点一番，大意就是：年少得意，不要忘乎所以。左景完拜谢。接着又向吴择端、李明经见礼，多谢他们二人直言。一场学宫门前风波看饱，各位考子散去。学宫众人见学子散去也就散班不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