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阳初升，天将破晓，安青阳师徒瘫坐在荒郊野外的一株老树下，喘着粗气。
石穿吐出嘴里被口水浸得稀烂的符纸，咂了咂嘴，说道：“一连跑了百里地，这疾行符果真是个好东西……”
安青阳闻言，一脸肉痛道：“一锭金子一张，为师掏光了家底才堪堪置换了几张……”
石穿嘿嘿笑道：“师父你就莫要哭穷了，这些年走南闯北可没少捞钱。”
安青阳一瞪眼，骂道：“你小子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吃穿不花钱么？法器不要钱么？单说那火积子，一颗便是五两银，你倒好，当糖豆子去喂了那狐妖，真是气煞我也！”
石穿挨了骂，讪讪笑道：“这次不是赚了几十锭嘛，好歹保本了。”
安青阳一愣，忽而捶胸顿足仰天哭嚎。
“他妈的钱还在李府啊！”
“那怎么办？”
“回去拿啊！”
“师父你还真是要钱不要命呵……”
“臭小子，为师还不是为了给你攒家底！”
“是是是，徒弟感激涕零……”
……
李家大宅，李存智房中。
一个身穿大红袍的虬髯大汉坐在椅子上，李存智跪在他脚下，不敢抬头。
只听大汉冷声说道：“王上定下蚕食之策，将定风府事宜交由本君负责，我见你机灵，便赐你伥奴之身，还听你献计向王上借来丽娘，本想你能夺得李家产业，却不想连丽娘的七魄也搭了进去……”
李存智趴在地上，浑身抖如筛糠。
“丽娘是王上极宠爱的侍女……”大汉沉声道，“如今她只剩三魂，生不如死，王上震怒……”大汉冷哼，金色的眼瞳中火光闪动。
李存智终于抬起头来，颤声道：“山君息怒！是丽娘自己说要多找几个修士进补的，奴才也是无法啊！”
“她要进补，却也没叫你去找砒霜来吃！”
“奴才也没想到那师徒俩真有些本事啊……”李存智涕泪横流，叫屈道。
“罢了，如今李家情形如何了？”大汉看着李存智，心中厌恶，要不是仍要借他行事，真想一把火将其烧成灰灰。
“李家产业我已实控八九，那寡妇对我言听计从，只需再寻机做掉李存孝，李家唾手可得……”李存智谄媚笑道。
“嗯，你抓紧些，莫要误了王上大计。”大汉掏出一粒红色丹丸丢在李存智面前。
李存智捡起丹丸，急急吞入口中，顿时一股异力自丹田升起，充盈四肢百骸，知觉龙精虎猛，心中一股邪火熊熊燃烧，向大汉告罪一声，便急匆匆出了门，找那寡妇大战三百回合去也。
大汉独自坐在房内，脸上冷笑，心中却是不解：“这等腌臜货色，怎就为大道所钟呢”
正欲离去，忽然心有所感，脸上怒色浮现：“好胆！居然还敢回返！”
这边厢，安青阳带着石穿赶回了伏龙镇，光天化日下，安青阳依旧畏畏缩缩，生怕那赤土大圣突然间便从天而降，要了他的老命。
石穿抱着膀子，跟在安青阳身后东张西望，瞧着街上人来人往的热闹。
“要加钱！”安青阳心想着，突然看见前方一个身着大红袍子的虬髯大汉迎面走来，气势犹如猛虎下山，欲择人而噬。
“不好！”安青阳大惊失色，掏出一张疾行符递给石穿，“苦主来了，为师挡住他，你快跑！”
石穿随安青阳学有望气之术，能观异类气息，此时瞧见对面走来的红袍大汉，只见其周身妖气升腾，在头顶结成一头若隐若现的巨大猛虎，睥睨四方，无声咆哮，心知安青阳决计抵挡不住。他虽是个惫懒性子，平日里对这个师父也不怎么恭敬，但弃师逃命这种事还是做不出来的。
反手抽出背上的长剑，石穿笑道：“一锭金一张啊，师父你还是收起来吧。”
安青阳气道：“臭小子从来都不听话！”
石穿嘿嘿一笑，只是握紧了手中长剑。
红袍大汉越走越近，身上的气势也越来越盛，石穿已经笑不出来了，一头饿虎窜到了他的心神之中，张着血盆大口撕咬着他的勇气。
冷汗从毛孔中渗出，石穿咬着牙，努力克制住心底的惧意。
“呔！钧天太一，抱朴守心！”安青阳舌绽春雷，一声大喝，石穿顿觉心中饿虎烟消云散，心神重又清明。
石穿吐出一口浊气，却见周围人群尽皆痴痴傻傻，面无表情在原地游魂一般晃荡。
十里长街，寂如空城。
“敢问是哪位灵君当面？”安青阳挡在石穿身前，瞧着红袍大汉沉声问道。
“北疆王座下，定风府都统火荼！”大汉停下脚步，站在数丈开外傲然说道。
“原来是火都统，不知都统拦下我师徒二人有何贵干？”安青阳朝着火荼一揖，故作茫然，赔笑问道。
火荼冷笑一声：“少跟本君装糊涂，你二人害得丽娘生不如死，王上要你们拿命来赔！”
“狐妖害人，小爷我是替天行道！”石穿大怒，在安青阳身后叫道。
安青阳心里苦，脸上的笑更苦。
“哼！本君最是厌烦尔等这套说辞，天道乃是万类之道，非是你一族之道……”火荼赤色大袖一挥，一道火光朝着二人射去，石穿只觉眼前红光大炽，忍不住双眼一闭，再睁眼时，四周景物混沌大变，亭台楼阁化作蛮荒大地，身前已不见了安青阳。
苍灰色的天空中，漫天云霞似火，辽阔原野上，百兽奔驰，一群衣不蔽体的野人手持石器在兽群后呼啸追赶。
安青阳混杂在野人之中，手中握着一柄粗糙的石斧，口中哇啦哇啦嚎叫着追逐前方的猎物。
他变成了野人。
追逐了许久，野人们终于追上了坠在最后方的几头老兽，一时间斧矛齐出，将那几头猎物剁翻在地，野人们一拥而上，撕扯起来。
安青阳抢得一块大肉，抓在手中不停撕咬，茹毛饮血，快活异常。
石穿站在一座小丘上看着这一切，心中又惊又怒，在他对面，一头吊睛白额的斑斓大虎趴伏在地，金色的眼睛中满是讥讽笑意。
“弱肉强食物竞天择，才是天道本质啊…”大虎转头看向石穿，“人与兽最大的不同不是有情无情，而是人有伦常，而兽依本心，一旦伦常不在，人与野兽无异，而所谓伦常，不过是在兽之本心上强加的一道枷锁罢了……”
“小子，打破伦常，方能体悟真正天道啊！”大虎盯着石穿双眼，缓缓说道。
“打破伦常……体悟天道……”石穿心神恍惚，喃喃自语。斑斓的绒毛开始从体表生出，尖锐的獠牙刺破嘴唇，石穿感觉一股快意从心底生出，那是真正的自在，不受法理纲常拘役的大自在。
“去吧，去杀了那些野人，去吃了他们，天道就在那里……”
石穿大吼一声，越下小丘，如饿虎扑食。
“看我守尸八咒！”
伏龙镇上，无数黄符从安青阳袖中飞出，绕着火荼飞舞盘旋，黄符之上咒文散发着金光，金光化作无数披坚执锐的力士，围着火荼不住攻伐。
火荼一袭红袍化作赤红火焰，在黄符之中闪转腾挪，犹如一簇盛开的彼岸之花，花开一朵，便有一张黄符燃尽，安青阳的脸色也更黑一分。
在他身后，石穿双眼紧闭一动不动，脸上却是狰狞可怖，如同兽类。
“痴儿，醒来！”
荒野之中，利爪獠牙的石穿捏着安青阳的脖子将其提在半空，在他脚下，其他野人开膛破肚，横尸遍地。
安青阳嘴里犹自叼着一块未咽下的血肉，正惊恐万状地盯着石穿，如见猛虎。
“还等什么，快杀了他……”大虎出现在石穿身边，催促道。
石穿正要用力，却在此时，一道清明意识从石穿心底生出，中正平和却又磅礴浩瀚，如春日昭昭，似渊海渺渺。
意识从心底散发，瞬间充盈四肢百骸，石穿周身斑斓毛发脱落，露出了一张清俊脸庞。
“世事无常，天道永恒，你不懂，我也不懂……”石穿深深看了手中安青阳一眼，叹道。
安青阳也不复先前浑噩，一双浑浊老眼中光影流转，如风云无定，变换翻涌。
“你不懂，我懂……”他笑道，而后化作烟尘，无风飘散。
大虎看着眼前这一幕，跳开数丈远。
石穿已不是真的石穿，假的安青阳却变成了安青阳。
这是他无法预料也是无法理解的，但它知道，它传习自赤土大圣的神通虎魇幻域已经失效了。
所以它很惶恐，于是下意识做出了很多年前就已经忘掉了的本能反应。
他弓着背，喉间发出阵阵低吼，像极了一只遇到危险的猫。
石穿看着如临大敌的大虎，微微笑道：“虎魇之术倒练得不错，居然能够魇住整条街的人，要是我再晚点出来，这小子就成你的伥奴了……”
“你是谁？”大虎问道。
“我就是他，”石穿指着自己，“他却不是我。”
“他是你的转世之身？”大虎听明白了。
“是也不是……”石穿笑道，“你不会明白的，毕竟，你连天道是什么都不知道……”说罢，他自嘲一笑，“虽然，我也不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