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生日后便是年了，家中上下一片忙碌。
此时韩家虽回了老宅，但老夫人早已过世，所以当家的仍是主母崔夫人，一应事体全由她操持做主。二娘年长，可各处帮忙、跑一跑腿之类的，而三娘便没什么用了，顶多就在旁看看母亲姐姐如何做事，领会揣摩一下门道。
如此备好资费，购置全了酒菜肉柴米，安排妥了各处大小事宜，年三十也就到了。
正月中闺阁内忌针指，且功课等也要先行放下才吉利。自三十晚上合家团聚用宴之后，二娘三娘便过起了闲人日子，每天万事不做只玩耍度日，顶多也就随父母出门去走走亲戚而已。有时突然心血来潮拿起书本或琵琶，只消一会便会被婢女们劝至放下。
好不容易捱到了元宵，只要十六一到便可慢慢将正经事情捡起来了。二娘三娘均已被憋得跃跃欲试，不过好在元宵却是个有趣时节——
韩家初回长安，哪有不去看看这元宵灯市的道理？只是崔夫人忙了多日，到此时已很有些劳累，她又不是甚爱挤那热闹，是以提不起精神出门。韩老爷倒是想去玩耍的，可妻子不去他自留在家中相陪，于是终派数个小厮给二娘三娘，叫她们自己出门做耍。
此时正当太平世道，长安城又是天子脚下，备防甚严，且两位小娘子也不算多小了，还有小厮、婢女及经年的老嬷嬷们跟着，韩氏夫妇自不会担心什么，只嘱仆从们咐照顾好姐妹俩，小心磕碰绊跤什么的，莫要玩得太晚。
二娘三娘也是兴致勃勃，早早收拾好衣装待发，天一黑便带了随从出了门，一行人有说有笑走了一小会，便到了灯火通明的启夏门大街上。
这启夏门街是京城内排行第三的大街。它自然不如朱雀大街盛况空前，但也不是在偏僻江南吴门住了八年的小丫头们能瞧不上眼的——此时启夏门街上灯火如昼、人群熙攘，各坊门齐开，内有吆喝声传出，隐约可见里头店铺内外有人头攒动，檐下悬有各色花灯，街边摊贩、百戏杂陈，乐音飘渺。
三娘见了这些便有些挪不开步了，只回头求二娘：“二娘，我们先往北边走吧，反正怎么走都能通朱雀大街的，先逛着看着好不好……”
二娘倒很无所谓怎么个走法，妹妹要怎样便怎样吧，当下点头应允：“行，便照你说的走。”
“二娘最好了！”三娘一听，欢叫一声，马上撒着欢蹦走了，小枣小桃并崔夫人房里的刘嬷嬷忙去追着她。二娘忍俊不禁，抬手招呼身后众人跟上，一道去跟着三娘。
三娘其他都不大在意，就爱吃的与各种小玩意，如今街上一路的全是汤饼毕罗炙肉乳酥咸甜果子，又有贩各种钗环文房、游戏玩器等的，三娘看得目不暇接。
一路东望西望看着买着，一行人渐渐走到宣阳坊附近。这时三娘见路边有一家馄饨摊头，她很爱这东西，于是便拉了二娘去尝味道。
进得店来，二娘和三娘自坐了一桌，其他婢女仆从亦有份，凑了一下坐了边上两桌。店内人不算多但也不少，姐妹俩并随从进去之后便没了空桌。
此时正当佳节，食客自都有闲，不赶时辰，只在店内高谈阔论。二娘三娘自说笑不已，但还是听了几耳朵旁人言语，说的乃是当今皇后与拾翠殿小张淑妃的瓜葛恩怨，说是两人为敌多年，当初小张妃入宫即得盛宠，触怒皇后，差点未得封号便贬配上阳行宫，幸而圣人不舍才得留下，后圣人又与这一后一妃恩恩怨怨等等……
三娘性子爽快，听了这些拉扯纠缠只觉得烦得要死，忍不住对二娘说了一嘴：“如许烦，做皇后妃子又有什么意思？”
二娘听了，只觉得自己妹妹果然还是小孩，抬起手来用指节轻轻敲敲她额头，说：“皇后妃子可不是为妻为妾，圣人宠爱也不是夫妻之情。千变万化，底子里不过一个权字。而既是为权势了，那不管多厌烦违心，也是要想方设法往前走的。”
三娘听了，歪头想了想，突然悟道：“二娘你意思是，女子入宫并非是嫁人？”
“自然不是了。入宫和做官、做买卖或种地谋生是一样的，行当罢了。便皇后也不例外。”
“……”
“人去为官为商，为的是求前程、求钱财、求名望势力，做嫔妃也一样，为的是求荣宠、求权势、求儿女得皇嗣位置。且看过去历朝历代，这几条路的最后赢家多半都是谋出来、杀出来的，所以虽然面上看似截然不同，实则并无多大两样。”
三娘不说话了，只咬着舀馄饨用的调羹，若有所思看着二娘。又略想了一会之后，她终于点了点头：“是这个道理呢。”
“所以说，莫要与皇家为妻妾，若势在必行不得不为，那便需笑面孔包一副铁心肠，再勿肖想什么夫妻恩情……”
此时长安城已经不再宵禁，但毕竟前头曾禁了许许多多年，所以百姓其实并不惯天黑后出坊，多半只做坊内走动。而过年却不同了，因为多的是人要走亲戚，或呼朋唤友去外头玩耍吃酒等，晚归难免，商户亦要抓紧时机做生意，是以初一至元宵，夜间街巷内往往颇热闹，其中尤以元宵为最，常灯火通明彻夜不息，且有灯市、集市、百戏等，樊楼酒肆亦狂欢不歇。
正说到这儿，二娘却见对面三娘脸色骤变，瞪大眼睛见了鬼似的伸头半站起来直愣愣望着自己背后方向，二娘连忙扭头也看，却只见后面宽阔大街上路人如织川流不息，哪看得出什么异样？
“怎么了？”二娘皱眉问三娘，结果话音刚落三娘就腾一下越过她要往店外冲去。二娘眼疾手快一把拖住了她，可三娘照样眼不错地瞪着街北方向，头也不回说道：“等下我自会回去，你不必担心，也千万不要跟来。”
“你看见什么了？！”二娘急了。
三娘一愣，整个人冻住似的不动了。二娘被她一带，也不由自主发起傻来，这正傻得说不出话呢，却听三娘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来：“……方鬼……”
方鬼？那是何物？
二娘刚想开口询问，就觉三娘用力一抽胳膊，挣开自己手飞也似地跑了出去——二娘比三娘大了三岁，可如今力气腿脚却已远不如她，勉强追了几步后，便不得不眼看着妹妹穿着赤褐胡服的背影消失于人群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