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剑刺的正正中中,再向前探上毫厘,便要挑破“红山茶”的上衫!
“红山茶”神色冷冷,一个转身,黑发如瀑的四散飞扬,躲过这一剑,她蹬上矮桌,一下揭开面纱:“滚开!”
金怀刃竟真的收起剑,没再打下去,也冷声道:“余眉山,将你脸上的面具摘下来。真正的红山茶在哪?”
余眉山道:“她早便成灰了。”
“你我本不必兵刃相见,”金怀刃后退一步,“不管究竟是你假扮了红山茶,还是你本就是红山茶,我要问你一件事,请你务必一五一十的说清楚。”
余眉山看了他片刻,鸦羽一般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忽然讽刺的笑了一声——她一把从头皮扯下自己的“脸”!
这“脸”自然就是副人皮面具了,那分明是方才的面貌轮廓,彼时扇状排开,肉色的假皮,死气沉沉的可怕。
余眉山本尊的相貌,只比这面具更美,不比这面具差。不过她眉目算不上柔和,反倒是清消霜寒的美,柔中带刚的面相。
她冷笑道:“怀公子,你既然有求于人,便是这样抽刀拔剑的态度么?”
金怀刃垂头片刻,似乎自觉理亏,他将日月斩从腰间取下来,“哐当”一声掷在矮桌上:“这样的诚意,够吗?”
余眉山道:“你不必如此,即便再给你把剑,仙琴在我手中,我也无须怕你。”
倘若别人对金怀刃说这话,金怀刃必定会嗤笑一番。但从余眉山口中说出来,其实并不算大话。
她怀中的琵琶若正是传说中的仙琴,那样两人谁也不能制衡谁,倘若对抗起来,只会两败俱伤。
所谓仙琴,其实便是一张琵琶。与其称之为“仙琴”,不如更形象的将它唤做“魔琴”。它本身便有迷惑人心扰乱神思的伎俩,加之余眉山的绝学琴曲,更是如虎添翼。
金怀刃沉下气,又缓缓翘腿坐了下来,轻轻啜了口冷了的香茗:“曾经有一位蒙面的男子,经常一掷千金,和红山茶会面。他没有旁的特点,只不过常常挂着一把弯刀在腰间,刀柄和手腕间衔着一条铁链,名叫宋凝。”
余眉山道:“你说的确实不错,有一位宋公子曾来见过我,不过可算不上常来,偶尔一见罢了。只是,你是如何从妈妈口中问出来这些的?”
金怀刃撂下茶杯,温声道:“‘有钱能使鬼推磨’,你们琉璃瓦再怎么有红山茶这样阳春白雪的人,也到底不过是个寻欢作乐的销金地,我便不信用银子敲不开那老鸨的嘴。”
余眉山抚弄琴弦,跳下桌来,身姿格外矫健:“我如若不想告诉你这些事呢?”
金怀刃缄口不言,用茶盖刮了刮沫子。
余眉山道:“一看见你,我便想起来一个人……这件事上,你我的确并无冲突,我查我的案,你走你的路,至于旁的什么,无可奉告了。”
茶沫子刮净了,金怀刃也开口:“宋凝是我们共同要找的人,你将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我,远比不说要划算的多。”
“你有你的算计,我也有我的……”余眉山嗓音柔和,说到此处,却忽然住口,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琴音!
这声音不再像《葬魂曲》那样惆怅,恰恰相反,它高昂而悲壮,假若说方才那一曲是流水低吟的哀婉,此刻便是声嘶力竭的咆哮!
金怀刃陡然站起,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他一时间头晕目眩,连余眉山看似低眉顺眼的面目都模糊了——不愧魔音灌耳!
他到底是定力过人,换做寻常人,此刻便已经倒地了,但金怀刃却轻功抬脚,如空中一片飘荡不稳的纸花,凌空袭向矮桌!
余眉山一动不动,面色凄婉,自若的奏完这一曲。
彼时金怀刃操起日月斩,向她肩头砍去!
余眉山“嗡!”地在琴弦上一划,连连后退,反手捏起一只小香炉,挡下日月斩一击。
莫名地,金怀刃只觉得下腹一阵燥热:“……你方才弹的甚么?”
余眉山一笑,竟有几分天真之意:“自然是让你快活的东西。”
金怀刃握紧剑柄,忍耐的指节青白,剑剑都凌厉,将余眉山逼到一角!却不成想,她竟用琵琶砸破了窗子,纵身一跃!
登时一声爆破,那纸窗子跟着木框裂成稀碎,勾住一角粉裙,又扯下它,风吹拂着飘扬,余眉山已然轻功而下。
金怀刃手握剑柄,也跟着跳了下去!他周身燥热难耐,但他想和余眉山说清楚,现下没有这个是知情人的帮助,宋凝不知会跑到哪里去,再做出什么事。
宋凝——兴许本就是个假名字,金怀刃原本也没有必要去找他,可是……
容不得他多想,院子里几个干杂活的龟公吃了大惊,一阵乒里乓啷,手中东西摔在地上,只看着一男追着一女,男子手中提剑,女子粉裙飘扬,怀抱琵琶。二人皆行走如飞。
龟公误以为是寻常嫖客闹事,也来不及多想,拿起手中槌子便追。只不过他哪里追的上,见二人身影消失,才一拍脑袋,匆匆忙忙跑进门了。
余眉山故意引他离开闹市,长袖遮脸,让人只见风姿,不见容貌。彼时走开了几箭之地,一片荒芜人烟的树林,余眉山忽然驻足,又轻轻抚弄琵琶。
金怀刃道:“你干什么非要……”他想说,我又并非是你敌人,你干什么非要和我斗?
除非,她和宋凝是一路人。但金怀刃不那么想,他断定余眉山不是那种人。
金怀刃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因为那琴音如咒,竟然强悍到让他直接晕死过去。
余眉山见状,竟是一愣。她蹙了眉,并不杀他,也没有离开,而是上前摸着金怀刃脸颊,抠了抠耳侧面皮,十分疑惑。
她没再多探究,翻了翻金怀刃衣裳,摸出一只奇特的口哨,便离开了。
同一时候,远在武淮山的阿仁,正和邓平安吃一只烤鸭。
烤鸭香汁四溢,架在篝火之上,黄澄澄的肥美——邓平安扯下一只腿,却被烫得一哆嗦,险些扔了出去,等手指红肿消退,才急匆匆啃下一口。
“嗯,不错。”邓平安舔了舔嘴唇,“要是晚上吃更好,凉快。”
阿仁心不在焉的咬下一块肉,没说话。
邓平安拿起酒壶喝了口酒,忽然停了一停:“小子,你心里有事儿。”
阿仁低低“嗯”了一声:“是有事儿。”
邓平安道:“现在不愁吃不愁穿的,你瞎想些什么?来,喝口酒。”
阿仁推了推他递过来的酒壶,说道:“……邓伯,我心里有事儿,你心里就没有吗?”
邓平安一时缄口不语,过了片刻,才道:“我现在要走,庄主不会放过我。唉,管他那么多干嘛,正所谓‘今朝有酒今朝醉’嘛。”
阿仁没有接他的话茬,反而说道:“邓伯,你知道吗,那天我看见廖老大和人吵架了。”
“跟谁?”
“……岳汶铮。”
邓平安奇怪道:“他俩吵个什么?”
阿仁摇摇头:“不知道,因为跟官府的事儿罢。他们早晚得打一架,邓伯,不信你就看着。”
邓平安从前让阿仁没少帮他的忙,连声道:“我信、我信。”又喝酒吃肉,没有再说话。
阿仁心想:他这样活得朝不保暮的人,也没忧愁,哪里有你忧愁的份儿。愈发觉得自己矫情,也和他一块吃了起来。
自他那天发现岳汶铮和官府勾结,连着几天没有去向他学武。再去找他,岳汶铮冷冷看他一眼:“你想来便来,想走便走,连个屁都不放就没影儿了——怎么,当我这里是茅厕了?”
那天岳汶铮和廖老大吵架,是好几个人都听见了——果真,岳汶铮和官府勾结,事先并没告知廖涌,于是那次也并非小打小闹,而是一上来动了兵器——
廖涌抽出勾陈剑:“你瞒着我做的那些事儿,还要我说出口吗?”余下弟兄面面相觑,不知他口中的话是何种意思,唯独阿仁,心下一动。
岳汶铮只是冷笑,看似不大在乎这个头目当家。他们来来回回呛了两句,甚么“姓杨的几时来过”、“我自己做什么不用你来管”之类,听的许多人一头雾水,说完没几句,二人便短兵相接,打了起来!
其实也没动几下手,身旁许多弟兄拦着,最后也不欢而散,临走前,廖涌放了话——“岳汶铮,我收留你是份好心,你不顾念恩情,我也没有办法。但这件事情,你休想这么了解了。”
岳汶铮一个字也没说出口。
阿仁知道,廖涌必然是恨极了官府的人,哪怕他真拿岳汶铮这个偶尔阴阳怪气的人当亲弟弟,也难以容忍他触及底线。
邓平安道:“我其实也听说这事儿了——得了,岳汶铮好歹是廖涌收养的弟弟,据说他当年让人差点给打死了,还是廖老大救活的,他们就算打起来,还能把对方杀了不成?”
阿仁点点头。
他们吃完烤鸭时,金怀刃大约也醒了。他不是睡醒的,而是被燥醒的。
热!金怀刃脑里只这一个念头——他要一盆水,冲在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