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朱全忠见前处有骑白马者,疑是李克用,遂引弓拉箭射死,而后乃还,至府良久,不见杨彦洪至,料事不利。待天色破晓,全忠亲至事变处寻之,方知昨日骑白马中箭死者乃杨彦洪也。不禁懊悔,恐克用复仇,遂割下彦洪首级,以盒函之,自归州府,并口授笔吏,作书信一封,遣使者持信携彦洪首级并金珠玉帛前至太原谢罪。其书曰:
“愚乞明公恕罪,向者上源驿惊变非愚本意,乃朝廷命使杨彦洪恣意妄为,致明公与愚生怨,今特斩彦洪,以谢明公。愚之疏懈,使明公罹难,诚乃愚之过也!尝闻‘君子量不极,胸吞百川流。’大丈夫宜寸毫海纳,方使天下归心也!愿明公悯愚之诚,永结盟好,然后共灭黄巢,匡扶天下。此君子之幸、国家之幸耳!宣武节度使朱全忠致此。”
却说李克用自上源遇难,欲还太原,途过洛阳。东都留守李罕之知之,忙率兵三千,迎之拜会,以圣善寺为府邸,盛情待之。李克用问曰:“尝闻公附于河阳诸葛爽,为之拜为怀州刺史。本无小却,今不知何故任职于东都?”罕之太息,曰:“此事话长。自黄巢于陈州败役,蔡贼秦宗权脱其属,侵掠四处。诸葛公受天子之命伐之,并表奏仆为河南尹、东都留守,以御贼将孙儒,然仆累败于彼,至此田地。”克用亦叹曰:“呜呼!同是天涯沦落人。”罕之问其何情,克用以上源驿之事告之。罕之曰:“朱全忠固非善类,料早晚为我敌,届时吾必联公讨之。”克用大喜,曰:“善!誓诛此恶徒。”二人饮宴多时,乃散。
及李克用引李嗣源、薛志勤、郭景铢、贺回鹘等还太原逾日,因亡陈景思、史敬思,怏怏不乐,忽闻探子探报李克修、李克恭、李克宁、盖寓、郭崇韬、康君立、李存信、李存璋、李存孝、李存进、李嗣昭、李嗣恩、李承嗣、史俨、薛阿檀、安休休、王贤等皆还师,乃敛愁绪,亲出城迎众入府。须臾探子飞报曰:“有信使至。”克用乃遣人迎使入。使者拜曰:“小人乃宣武节度使之信使,奉命持信予大人。”跪而不敢起。
李克用骤然敛容,接信拆之,见信中言语文过饰非。盖“朝廷命使杨彦洪”之言意在推责朝廷,后文以大丈夫、君子行之义挟之,不禁咬牙欲碎,手指汴州,破口大骂曰:“朱贼匹夫,誓挖汝心肝,剔汝筋骨,以祭亡魂!”又念陈景思与史敬思之死,不禁仰天痛哭,涕泗横流,哽咽叹曰:“恨不听镇远之言,故至于此。景思、敬思二兄遭此横祸,皆吾之罪也!若不能为之报仇,吾与禽兽何异?”遂拒受财物,痛骂来使,割其耳,髡其发,并乱棍打出。众人皆愕,问之何情。克用方以上源驿事变告之,众皆叹惋。忽李嗣昭闪出,怒眉直竖,喝曰:“朱全忠面恶心狠,无耻至极,不可不除。今孩儿愿领兵五万,疾赴汴州,斩其首级,悬于都门,以雪义父之仇。”存孝亦曰:“儿亦愿往。”克用大壮二人,曰:“汝等虽勇,然性烈,难以成事,不如与汝等叔父同往。”复谓李克修曰:“贤弟愿与嗣昭、存孝领兵五万屯河中以待命否?”克修曰:“弟乐从兄命。”崇韬劝曰:“不可。今我军久疲于战,锐气已失,不可自取弊害。”克用不悦,拂袖而去。众视盖寓,示彼劝之。寓佯作不知,乃去,众遂散。
郭景铢谓郭崇韬曰:“盖军师为主公之故交,竟不发一言相劝。不如你我二人复谏之。”崇韬摇头大笑,并不复语。景铢猝变脸色,问曰:“公与我同事一主,既见主公造次,当力劝之。不知何故发笑?”崇韬答曰:“吾笑汝不知盖军师之心也。”景铢大惑,问其意。崇韬曰:“适才我料知主公心固,必不听劝。所以仍劝者,以激盖军师也。盖军师素与主公知己,必能阻之。”景铢问曰:“莫非盖军师欲谏主公?”崇韬笑曰:“非也!彼知主公不听劝,故适才无言。我料彼旦夕寻说一二人,必使之劝阻主公伐汴。”景铢问曰:“何人?”崇韬答曰:“主公天地无惧,却唯惧府中二位佳丽。汝谓何人?”景铢苦思良久,豁然开朗,乃曰:“莫非二位主母乎?”崇韬曰:“然也!”景铢大笑,辞别崇韬而去。
果不其然。翌日,盖寓潜寻克用之妾刘氏,拜之曰:“主母在上,仆有事相报。”刘氏问曰:“但言无妨。”寓曰:“主母可知主公上源驿之事否?”刘氏答曰:“自然知也。”寓曰:“主公为报上源驿之仇,今遣兵发往河东,以备击汴,望主母阻之。”刘氏惊曰:“昨日彼尝与妾言及此,妾尝阻之,彼言中称诺,不料今自食己言。军师放心,妾少时必教之。”寓大喜,乃去。
时李克用慰问陈景思及史敬思之家属,重金与之。敬思有一遗子,名建瑭,年方十岁,形貌可爱,于父丧不泣。克用怪之,问曰:“令尊既死,汝何不哭泣?”史建瑭曰:“家父为报大人知遇而死,重于泰山,辉于日月也。此吾家之幸,须慷歌慨之,何故泣耶?且吾生所欲者,乃效郭子仪、李光弼之故事,为危主之中流砥柱,破贼势于沙场,解君危于明堂,不亦远乎,焉能哀意示天?”克用大惊,谓其母曰:“此子奇异,秉乃父之风,日后必为名将。”自此,传为邻舍广谈。有诗赞曰:
名将遗子怀奇风,父丧不泣扬志雄。
愿捐英躯为君效,心似猛蛟赛飞龙。
及李克用归所,为刘氏谏曰:“君为国除巢害,功劳甚高,四海无不叹服。今岂可因汴州小人而毁自身之誉?君当报之朝廷,辩清曲直,方能兴有名之师。若妄伐之,反使彼得由,则殆于君也!”克用觉之有理,遂罢攻,使人持信赴给予李克修、李嗣昭、李存孝,命其还,又书奏一封,命李承嗣送至成都,以数朱全忠罪状,请命伐之。其书略曰:
“臣检校司空、雁门节度使、大同节度使、河东节度使李克用自讨贼以来,于国于朝可谓尽心焉!昔日伐黄巢时,臣尝累次援救朱全忠,然今观彼乃忘恩负义之辈,禽兽不如之徒也!前日上源驿朱全忠邀臣赴宴,臣本意欣然,怎奈彼包藏祸心,欲杀臣以除其心之所惮,以此论之,彼怀图四方之志也!臣命几不保,监军陈景思与部将史敬思等众,徒死数百人。乞陛下遣使诘责,发兵讨之,以捍正义,并慰亡者生灵也!”
僖宗览奏,问于群臣。杨复恭曰:“今朱李二人破黄巢有大功,固然有隙,亦当谐以处之。不然兵戈复起,殃及百姓矣。”僖宗问曰:“何以束缚?”复恭答曰:“当授予贵爵,以息战心。”僖宗颇从其言,升克用为守太傅,诏抚慰之。克用阅诏,心中不平,极言伐朱全忠之意,前后共上表七次。僖宗大惊,乃加封克用为同平章事、陇西郡王,并下诏与复恭极劝,以定其心。克用得诏,无奈长叹,乃受其封,罢交兵之意。
话分两头。却说感化军节度使时溥自收尚让,常思忖:“尚让深知草军军情,若欲灭黄巢,不可不用。”一日,得探子报曰:“前日黄巢遁至山东,兵犯合乡,为天平节度使朱瑄与其族弟朱瑾所败,残兵不过万人,今往瑕丘去也。”溥大笑,曰:“此建功之日至矣!”乃速集诸将,议除巢之事。李师悦曰:“黄巢麾下第一猛将尚将军在此,何不使彼伐之?”溥乃谓尚让曰:“汝愿灭除黄巢否?”让沉吟少许,乃曰:“蒙相公器重,义不容辞。”溥见让略有迟疑,自思:“其心不果,不可使之独往,须以师悦束之。”乃曰:“然黄巢善兵多诈,非汝一人可敌,可与师悦同往。”乃以师悦为先锋,让为副将,领兵五万伐巢。
值黄巢驻憩于瑕丘,靠一榕树,面色凄然,谓众曰:“吾以朱瑄、朱瑾无谋,故伐合乡,未料惨败而遁往此处,盖大势去也。”众闻毕,或叹惋,或流涕,唯巢大笑不止。众甚惑,窃窃私语,自相谓曰:“今陛下发笑,莫非因累败而失智乎?”巢耳敏,闻之大怒,曰:“朕素英明,何尔等在此妖言惑众?”众失魂丧胆,跪身谢罪。巢曰:“朕所笑者,乃大唐之运也。观诸道伐我,心不齐一。吾料我死后,其众割据,大唐不久将亡于一人之手。”众乃起,问曰:“将亡谁手?”言尽时,见巢已入寐,遂不复问。
忽闻一声鼓响,黄巢奋起,见前方两路唐军至,为首二将乃朱全忠、李克用也,麾下将士如蚁前拢。巢喝曰:“事已至此,吾何惧哉!”乃持冲天剑,引身后万众齐进,并挥大旗。士卒变阵,将汴军、晋军困于阵中,诛戮无数。全忠身受数创,拍马突出重围。巢即持冲天剑,念动口诀,朝全忠劈去。全忠不防,颈中一剑,落首而死。巢大喜,朗声曰:“敢逆我者,与此贼同。”克用大惊,引众遁走。巢大笑曰:“残唐蝼蚁,岂足为惧。”追之数十里,至前方无路,为大河之岸。巢谓克用曰:“降则免死。”克用忙下马跪拜曰:“愿降。”巢大笑,以绳缚之,擒入军营中,设宴庆之。巢正饮间,骤见桌上窜出一蛇,朝己心窝咬去。巢大呼“啊呀”,却为一身后卒唤醒,方知是黄粱一梦,大失所望。众问巢以梦中之事,为巢实言答之,皆大笑。巢佯笑,阴叹曰:“壮士久怀梦中事,不期雷鸣惊梦人。呜呼!吾命必不久矣。”黯然神伤。
正叹间,探子飞报曰:“今尚让与感化军牙将李师悦与尚让至此,欲兴师问罪于陛下。”巢嗔目大怒,举起冲天剑,将探子斩之。将士惊惧,问之何故。巢曰:“朕有何罪?彼言贼问罪于朕,心属异党,故杀之。”众方悟,不复作声,唯黄邺、黄揆出列,奏曰:“今难危至,臣等愿为陛下分忧。”巢大喜曰:“二位贤弟多劳,准奏。然卿等去时,可设伏险处,攻其无备。”二人称喏,领麾下八千将士乃去。
却说李师悦、尚让领着五万人马,伐瑕丘以诛黄巢,行至前林。让谓师悦曰:“黄巢素善流击,若我与两军同路而击,彼败时必流遁。不如兵分两路。我袭其前,公袭其后,使彼插翅难逃。如何?”师悦曰:“妙极,妙极!”乃分兵两路而去。让正行至林前,遥见风尘飞扬,谓将士曰:“林间必有埋伏,尔等且当心。”遂诈退兵马,改道而行。
黄揆、黄邺见彼远退,知计不成,乃引兵而出。不料此时前方低地处一军骤出,为首一将正是尚让,谓二黄曰:“吾乃尚让,知此处有埋伏,故使人扮我诈退,以诱天王出林。今天王何不自散兵马,以求命全乎?”揆厉声喝曰:“混账!残唐无道,有志者争诛之,今将军何故叛齐归唐,为之走狗?”让知其不听劝,乃曰:“天王何不让我一见大齐天子,吾有事告之。”邺骂曰:“瘦身贼!休赚吾等。汝不过欲杀陛下,献于唐朝,以得富贵也。”让未及答话,却闻阵列身后马蹄声渐至,回顾观时,见为首一人眉苍发白,肌羸肤皱,正是旧主黄巢。巢喝让曰:“叛君之贼,天地不容,朕誓诛之。”让大惊,滚鞍下马,拜曰:“臣无奈至此,本欲保家小,故而投贼。所以屈身于贼者,欲待时机至时,以复大齐基业也。今臣以佯分兵计赚李师悦离去,实欲救陛下脱围。”言罢,命麾下将士让开一条大道,以待草军通过。
黄巢将信将疑,踌躇不定,忽见阵后一军喊声大起,为首一将李师悦,忙引兵冲杀草军。巢方信尚让之言,乃作别让,通道而去。及师悦至,问让曰:“汝何故不拦击巢贼?”让答曰:“非吾不欲。实吾部将士多为巢之旧卒,因见故主,心生怜悯,故迟疑不决,致巢贼得脱。”师悦似信不信,因惧让骁勇,不敢复问,故曰:“此非汝之罪也。此番不如与我共追黄巢。”让曰:“善!”乃引兵追之,约二十里,迷之,寻不得路。师悦叹曰:“今番立功之机已失,天不助我也。引兵还罢!”乃与让引兵回徐州。
却说黄巢引众奔遁,失散极多,及至狼虎谷,须鬓皆已斑白,见身后将士不过数百人,太息曰:“朕初起兵时,紫眉红发,身庞体硕,何其雄壮!然人生如梦,疾于白驹过隙,不待思诲。竟昨一夜之间,朕须发全白,呜呼!吾寿不久矣!”众闻此言,尽皆涕下。巢复谓众曰:“今我等落魄至此,非人力可挽,君等亦有父母妻子挂念,可尽散去,今后多从善事,以安余生,别不多嘱。”时右丞相崔璆久病于军中,得军医养疾,故久未谋策,今方愈,闻巢之言,亦觉感伤,乃劝之曰:“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当立万世功名,救民于水火,方今昏君未除,大计未成,何故轻弃耶?江东弟子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巢觉有理,乃罢之,众亦不散。
黄巢拔出冲天宝剑,欲寻生法,遂念动真言。忽见剑尖晃动不定,直指一林,尚属狼虎谷境内。巢惑之,引众入其林,只见林间多李树,又有鸦儿成群,瀑布飞流,虹拱风飏。遂问众人曰:“此乃何林?”外甥林言答曰:“此处名曰落巢林也。”巢闻之,惊曰:“此名不祥,兆我之亡也。嗟呼!天不助我。”言罢,唤林言至身前,谓之曰:“我等聚众起事,全因朝廷无道,苦压百姓。今虽沦弱,亦念初心也!且大丈夫生于乱世,当扫奸臣,除昏君,济天下,以忠义报贤主,誓死不渝,今我先入地,来世再与卿等共扫四海。待我死后,汝可取我首级赴唐朝请功,以赦一时罪也!”言罢。咬破手指,血书于地,作绝命诗,其诗曰:
奔赴沙场勇作舟,岂惧敌前万兜鍪。
来世若全鸿鹄志,不灭残唐死不休。
诗毕,黄巢自刎而死。崔璆心伤,旧疾复发,吐血而亡。林言割下巢首,擒其妻子,遣散士卒,又袭斩了黄揆、黄邺人头,以木盒函之,欲前往感化军,献三首于时溥。然行半途中,为沙陀博野军所擒,以绳缚之。为首一将曰:“汝孤身一人离狼虎谷至此,必黄巢遗党也,盒中所为何物?”言对曰:“小人乃巢之外甥,函中之物乃舅父与其二兄弟之首级也!”其将惑曰:“巢首何故至汝处?”言曰:“舅父荼害四海,小人亦恶之,故乘其衰时杀之,斩其首级,献于将军,以谢天下,将功折罪。”其将又问:“汝在伪齐朝中所居何职?”言低声曰:“一字并肩王。”其将大怒,谓左右曰:“将此贼斩首。”言惊曰:“小人有除贼之功,何故处死?”其将厉声曰:“汝食巢之厚禄,身居王位,位已极矣!卒竟弒君,忠孝仁义皆为汝弃,天地岂能容乎?”一语未尽,便举剑将言砍死,割下其首,并黄揆、黄邺首级及巢妻子,献往徐州。
及时溥得林言、三黄首级及巢妻子,喜从天降,欣然曰:“今吾得四贼首级,可邀头功也。”李师悦暗进曰:“四贼首级何堪用,末将可献增一人之首,以全诛五贼之功耳。”溥问曰:“所献何人?”师悦附其耳答之。正是:
不战告捷心甚欢,为图功禄献人寰。
欲知李师悦劝献何人首级,且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