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丸村并没有村头牌坊。
村口长有一株不知年岁的老榆树，村民在树身上挂了个简陋的木牌，就算是整个村子的门面。
一次，十书道人外出归来，请人从山里运来一墩泥土色的大石，又请村里的石匠，把巨石雕成一头牛的模样。
石匠听了仙人的要求，马上精神抖擞，毫不吝啬使出看家本事，只把石牛刻画的形态生动、栩栩如生。
这头石牛，后来就摆放到了村头老榆树的下面，远远望去，就好像有一头老牛在树下打盹儿。石牛的眼睛并非全部闭起，是半掩着，褚褐色的眼珠，当年由十书道人亲自执笔点睛，活灵活现的，仿佛淡漠的看向村外。
村里的野孩子平日里得空便喜欢跑来老榆树这边，争先恐后爬牛背，模仿仙人骑牛，当然，若是被村里路过的长辈瞧见，少不了挨一顿训斥，指责对仙人不敬。
谁不知道，十书道人的坐骑，就是一头老黄牛呢？
说来也怪。
泥丸村虽然穷乡僻壤，但在以前，每隔几年，总会有不少奇装异服的外乡人，男女老少都有，一群人经过村子，进村借宿一宿，第二天再朝着西边出发，进入村里人祖祖辈辈都不敢靠近的深山。
自从十书道人在村口放了石牛，有外乡人来再经过这里，看到了牛，就莫名绕过村子进山去了；还有不少穿得破破烂烂的游民，以前都是直接进村挨家挨户的讨食，现在却在村头表演杂艺，讨点水喝。
大虎岔开腿骑在石牛背上，手上是一根从老榆树上掰扯下来的细枝条，上面还挂着不少叶子，被当成鞭子一样甩来甩去，抽打石牛屁股。
石牛不动如山，壮实的胖小伙倒乐的哈哈大笑。
大榆树外边站着一个老人。
顶着秋伏天的艳阳，前方走几步就是老榆树的荫凉，偏偏就是不靠近，也不进村。模样是七旬年纪，面生，身上一件长袍穿得规规整整，两手背在身后，仰头笑眯眯的盯着大树底下、石牛背上的壮实小伙儿，嘴上絮絮叨叨的说着话。
老人一看就不是村里的人，还很啰嗦，站的远啰嗦的声音又不能听得很清楚，大虎一直自顾自乐着，没怎么搭理他。
“……嘚！我是骑牛仙人，你们是哪里来的小妖小怪，速速受死……噔噔……老牛，踩碎它们……”大虎一手指着前方，一手抽打石牛屁股，觉得自己好不威风！
老人笑呵呵的，稍微提高了一些音量，喊道：“小伙子，我老人家也不是想打搅你，就是想问问你们村里的神童，姓什么？叫什么？还有……他哪一天生的？现在还在村子里面吗？”
大虎不耐烦道：“你烦不烦，我说了几遍了，他是仙童，不是神童，你进村沿着那条河一直走，看到一座很大的房子，就是他家。你要找他，自己上门找去！”
老人叹口气道：“你看我老人家一把岁数，翻山越岭的走到这里，已经把力气都用光啦，现在真的是一步都走不动喽！小伙子，你就当做个好孩子，帮老人家一把，把你们村的仙童单独叫来这里，叫我瞅一眼见识一下，我瞅完就走，行不？”
大虎只当耳旁吹风。
村口的大石牛平时多得是孩子抢，今天好不容易就只他一个，随便怎么骑，自然不肯浪费大好时机，帮助一个不认识的老爷爷。
老人面上慈祥，慢悠悠从袖子里面掏出来一个牛皮纸的包裹，招呼只顾自己玩乐的壮实少年看过来。
大虎扭过头，老人家把牛皮纸揭开，大虎先是不明所以，但当他看到了牛皮纸里的东西时，那一双眼皮肿乎乎的眼睛立刻睁大发亮，嘴角也溢出了口水。
“桂花糕？”
老人的牛皮纸里包着的，可不正是壮实少年一直心心念念的桂花糕么。
大虎吞了吞口水，一把丢开被当成鞭子的树枝，从牛背上滑下来，走上前几步，问道：“给我的么？”
老人咧嘴一笑，说道：“只要你肯帮老人家一点小忙，去叫仙童……”
“没问题！”大虎毫不犹豫就准备往余寡妇家跑，但是因为馋了桂花糕太久，心都飞了，双腿还像扎根似的停在原地。闻着牛皮纸里飘散过来的香味，大虎实在是迈不动腿，舔了舔嘴巴，问：“我可以先尝一块吗？就一块！吃完我就给你叫人去！”
老人把牛皮纸递上前，笑意不明的说道：“肯定可以，但老人家我累的迈不动步了，你自己过来拿好了！”
大虎擦了擦口水，就要走过去，但在这时，一个野果子突然横空飞来，砰的一下，砸到了壮实少年的后脑勺上。
“哎哟！”大虎惨叫一声，叫完马上回头大喊：“哪个龟儿子偷袭我！……是你！余人嫌！”
大虎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在身后不远处的河边上，发现了一个贫苦清瘦的少年身影，河边没有任何障碍物可供藏身，偷袭者似乎是完成了偷袭后才发现了这一点，赶紧慌慌张张的往衣服兜里藏纳罪证。可能是因为过于紧张的缘故，手里的东西呼啦一声全部掉到地上，正是山上的野果子！
“你找死是不是？”
当场人赃俱获，大虎提起拳头，冲过来就要揍人，清瘦少年似乎害怕极了，连逃跑也忘记，地上一蹲，两手紧紧把头抱住。
“你大爷的！”大虎看着地上缩的乌龟似得一团，无从下手，抬起脚就是一踹，“余人嫌，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偷袭你大爷我！”
少年被踹的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停下后整个人缩在地上，面露恐慌，两手还是紧紧抱着脑袋不放。
“说！谁让你干的？是不是余信？你是不是把昨晚上我跟你说的那些话全都告诉他了？”想到被通风报信的可能，大虎表面龇牙怒面，心里则是咯噔一声。虽然他常常私底下挤兑余信，使坏心眼，但对于余信在村里的地位和威望，说到底还是害怕的。
这事儿如果传到他娘的耳朵里，少不得一顿暴打，更严重的，要是正主余信想公开惩罚他，那……
大虎额头上很快冒出一层细汗，拳头噼里啪啦就砸了下来，“你大爷的，嘴巴不牢，你就是个鳖孙儿！”
贫苦少年在地上左滚右闪，仿佛很吃力的发出声音，“不是……没说……”
“没说？没说你个龟儿子的敢拿果子丢我？”大虎又狠狠的补了一脚。
站在不远处村里的老人，静静的望着河边一幕。
少年又滚了几圈，最后堪堪停在小河边缘，脸色煞白。大虎这一脚如果再用力些，指不定就把人踹入了河里。
少年用着害怕极了的颤抖的声音，说道：“经过村塾，你不在里面，我听到先生叫人去喊你娘了。”
“啥？我娘知道我逃课了？”大虎顿时五雷轰顶，似乎听到了比通风报信还要严重的事。
别看大虎平日在村里的一干野孩子面前称王称霸，如猛虎巡山；但回到家里，就是温顺绵羊。孩子最怕他娘。大虎的娘生大虎比余寡妇生余信早两个月，结果自己的儿子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崽子，跟别人家的哪里都比不上。
许是为了争一口气，大虎的娘对自己儿子读书要求格外严厉，严厉到半个字都容不得商量。
平日里，大虎若说要吃什么玩什么，他娘想方设法，也会尽力满足，可若敢问可不可以不读书？那就是一顿板子挨屁股的结果了。
大虎吓得脸色都变了，桂花糕的香味儿早给抛到了十万八千里外。
余贤弱弱的说道：“你再不回去，你娘就一定知道了。”
大虎最后想了想桂花糕，又想了想他娘的板子，跺了跺脚，飞一般的就往村塾的方向跑了。
贫苦少年见壮实的大虎跑远，才缓缓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和草屑，准备离去。
“小伙子！”村口老人连忙把人叫住。
余贤回头看过去一眼。
老人笑眯眯，把桂花糕往前伸，金黄色的桂花糕在日光下晶莹溢彩，诱人食欲。
余贤皱了皱眉头，问道：“镇上的？”
不用说哪个镇，泥丸村方圆百里，就一个桂花镇，盛产桂花糕。
老人家露出一个识货的笑容。
余贤顿了顿，又问了一句：“老人家一路走过来的？”
毫不相干的两个问题。老人并未过多思考，点了点头。
但立刻，老人脸上笑容一滞，意识到不妥。
他一个七旬老者，从遥远的桂花镇翻山越岭走到泥丸村，先不说有没有这种可能性。就算他老当益壮，走的了如此山路，但以一个符合这般年纪的脚程来算，这一路走下来，至少也得有十天半个月的时间。
也就是说，他手里的桂花糕，是十天半个月以前的东西。
然后，他果不其然，看到河边少年捂了捂鼻子，还说了句：“真臭！”
老者眼神晦暗一闪，有条不紊的把已经打开的牛皮纸重新折起，塞回袖子里面。
空荡荡的袖子，不知是如何拿出桂花糕，亦不知，是如何塞入一件桂花糕后，还是这般空荡荡。
少年眨了眨眼，想着村外的这位老者，莫非是十书道人这一类人？
“小伙子，你的嗅觉很不错。”老人收回桂花糕后，双手复又背在身后，故意流露出一点仙风道骨的感觉，开口说道：“还有方才那个壮实的小胖子，你明明一只手就可以把他抡倒，却不知为何，故意藏拙？”
余贤满脸木讷，一副不明其意的模样。
老人摇摇头，说道：“年轻人，既然已被识破，还一味装疯卖傻，可不好。”
余贤木讷的表情仍在，脑袋却偏了偏，对老人问道：“这位老人家，你一直站在村口，是进不来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