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疼痛中醒来,宋胤成一眼就看到呆坐在一块大石头前的她。石头不过是山洞里平平无奇的一块罢了,但他怎么也没想到,上面摆的东西是自己和她最后一点维持生计的东西。
两天的时间,山里但凡有点成熟的果子,七七八八都被夏雨薇摘遍了。就算没有可以暂时果腹的东西,至少也得有充足的水吧,满足他伤口的清洗,也要满足日常的饮用。
谁也不曾想,植被如此繁茂的地方,方圆几里内居然连一条小溪都没有。更不幸的是,就连夏雨薇最初发现的那处小泉眼,也再也流不出一滴水!
“你醒了?我给你换药。”
夏雨薇强装淡定地叹了口气,捧着两只叶碗走到他跟前。拆下布条,正要用水帮他擦拭伤口的时候,她的手不自觉地顿在了半空。却不过眨眼的功夫,就把崭新的布条像之前一样沾了水,轻轻擦拭伤口附近的药渣。
虽是细微的动作,但宋胤成看得很仔细——清洗伤口时对用水量把握得甚是小心。前两日都是直接把布条浸满水再拧干,今日突然就变成小心地蘸取了;再加上她故作寻常的神情,是发生什么事了嘛……
“想家了?”
“没,不想回去。”
“为什么?那里,没有值得你留恋的人吗?”
“嗯……就是,不想回去而已,没有为什么。”夏雨薇眼神闪烁了一下,旋即黯淡下来,“管好自己的胳膊就行了,其他的事别问太多。”
看着她冰冷的神情,宋胤成不自觉地挑了挑眉:“我饿了,帮我扔个果子过来呗!”
他抬手接住一个,便立刻咬了下去——酸涩中略带清甜的口感不断刺激着味蕾,惹得他不禁多咬了两口,甚至因为伤口长时间的疼痛,让他越发渴望这种从舌尖蔓延到全身的舒适感。
“姑娘,再帮我拿个果子呗!”
“没了。”
“怎么会啊,刚看你藏身后一个去了!”
“我说没了就是没了!统共就这么两个果子,你要是把这俩都吃了,我吃什么啊?”
夏雨薇委屈地红了眼眶,又把手里那个半生不熟的果子往身后藏了藏。怎么碰见个如此自私的人!也不问问别人吃没吃,净顾着自个儿,亏的自己还给他留着果子,早知道就把它们都吃了!
“你别生气,我就那么一说。刚看你愁眉苦脸的,就想着想和你多说几句话,让你开心些。谁知道……”
“你这是做什么?”宋胤成看着眼前突然递过来的果子,心里五味杂陈,一时间也不知是该接还不接。
见他迟迟不接,犹豫了偏刻,夏雨薇直接将果子塞到了他手里:“我不饿,你吃吧。我再出去看看,还能不能找到果子和水。”
“回来!”宋胤成轻声喝道,“你把果子吃了,我出去找。在这儿窝了两天,净是你照顾我了。堂堂男子汉,要是连这点饿都挨不了,还怎么指望着将来报效国家啊?”
“可得了吧!你看看你这样,起个身都费劲的主儿,还出去找吃的呢!”
夏雨薇把刚要起身的他按了回去,顺手抄起立在身侧的“自制拐杖”,威胁道:“在我回来之前,把它吃完了!要是被我发现剩下一口,我就直接拿棍子把你敲晕了烤着吃!”
“你打得过我嘛?别忘了,山崖上可是我几次三番抵挡住了黑衣人,差点就送你突出重围了!”看到她故作嗔怪的表情,宋胤成不觉笑出了声。
“差多点儿都是没有!就算我只会些花拳绣腿,对付你这么个行动不便的‘残疾’,也是绰绰有余了!”
“那姑娘可别走太远,这荒郊野岭的,我一个‘残疾人’说不定就被哪只野兽盯上了,所以姑娘可得好好保护我!否则我若是死了,姑娘找谁去报恩啊!”
看着她不耐烦的身影渐行渐远,宋胤成毫不犹豫地咬下一口手里的果子。顿时,酸涩的味道充斥在嘴中,打得他舌头发麻。
就这么痛快把果子给出去,还以为人家对自个儿有意思,楞合着坑自己呢!
不过……
他看着拐杖手柄上斑驳的血迹,不觉对这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小姑娘生出些许喜欢来。
虽然只是一场乌龙下的萍水相逢,但足够让他留下人生中难忘的欢愉。
认识她,是这十八年来为数不多的开心事。
他从小在宫中长大,见过的女眷、婢子数不胜数。但她们总会因为自己皇子的身份而拘束性子——没有一刻不在墨守成规、请安下跪;不敢和自己共用一桌膳食;不敢和自己谈天说地、吵架拌嘴。
唯独她不一样。
性子直爽,偶尔扭捏,有着小女孩儿的娇羞。肯为人着想,却也不是一味的忍让,耍起脾气来,也是让人害怕的紧!
要说让自己记得最清楚的,便是那日她一脸担忧给自己包扎的模样——明明是春天,鼻尖和额头竟渗出不少的汗;认真的眉头皱在一起,仿佛在无声责怪自己的鲁莽;笨拙的手努力地给自己止血敷药,丝毫不敢懈怠。
就像她说的,也许是出于报恩的缘故,也许是救死扶伤的人之本能。
可对于自己来说,这是除了母亲和芹姑姑外,第一个对自己这样好、第一个愿意把真性情展现在自己面前的人。
无论日后是否能再见,自己都不会忘记有这样一个人存在。
……
摇曳的火舌上下扑腾,不断吞吐着化为灰飞的柴薪。
迷糊糊地半睡半醒两日,如今夜幕降临,却怎么也睡不着了。看着酣睡再火光中的她,宋胤成暗自出着神。刚要翻身尝试休息会儿,便被腰间的硬物硌得来了精神。
染血的淡青色绢帕里,赫然包着的是那日被他拔下的弩箭。
这并不是一时冲动。
自己虽然在被射中的瞬间跌落悬崖,但眨眼的功夫够他勉强看到崖上的情形了——在那群黑衣人的缝隙之中,他赫然在缝隙之中发现了一个陌生的身影。虽然同样穿着黑色的衣服,但现在回想起来,他远远的站在人群之外,像是一个蹲守在草丛里的野兽,等待的就是这个“一招致命”的时机。
既被认定必死无疑,在隐藏上自然也不会太过上心。那么这只弩箭,就是解开那群黑衣人身份的重中之重!
能拥有这么多弩箭和十字弩的,背后自然是个大组织、大人物;而需要刮掉纹样隐藏来路的,只有一种可能——这是一个人,且他的身份过于敏感,一旦暴露便如燎原之火,顷刻间能引发整个京都,甚至整个北月国的骚动。
姑且不考虑眼前这位姑娘的身份为何,这么处心积虑,来头又需要隐藏再三,这个人一定是站在北月关系网顶端的人。
眼前这个姑娘被追杀的原因为何?
她或许知道来者是谁?
又或许自己的入局并不是意外?
许多的疑惑,归结到底就在这一只箭上。
梅花与鹿——这只弩箭果然没有让宋胤成失望。
“梅花与鹿……梅花……鹿?”
他反复呢喃着纹样上清晰可辨的两个元素,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他虽然知道整个北月运用梅花与鹿为元素的家族不少,但将二者结合在同一个纹样上的,记忆中就只有那个从小被自己视为榜样的皇兄——静王宋胤玄。
他喜欢读古书阅典籍,而身为自己三皇兄的宋胤玄,正是在知古鉴今上屡屡为人称赞的。宋胤玄的母妃过世早,他也因此少入宫闱。未见其人,却闻其名。耳濡目染间,宋胤成早就把他视为自己追求的目标。
他虽想做个闲散王爷,却不想荒唐一生。知古事,懂趣闻,哪怕编撰个话本,流传到民间为人称道,都算是一桩功业!如此也可有拿得出手的本事,总不至于丢了母妃和自己的脸面。
现在看来,帝王家的情谊大概的确是不存在的。之于为什么,这就是最好的答案。
是该笑自己枉读了万卷书;还是该笑自己未曾了解过,便妄下结论认为三皇兄是个通达的人呢?
宋胤成自己也说不好。
腊梅麝鹿,看似清雅温顺的纹样,却是镌刻在这样锋利的武器上。母妃说,最难是人心。成也于此,败也于此。
当现实侵蚀了幻想,美好便成为了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