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您可算是回来了!”一听说有了夏雨薇的消息,钟穗就在门口叭叭的等着了,见她刚踏入天云山庄,便迫不及待地扑了上去,“都是我不好,一个没注意让贼人溜了进来。我都想好了,若是小姐回不来……呸呸呸!倘若小姐除了半分差池,我定会愧疚一辈子的!”
“好了好了,我这不回来了嘛!”夏雨薇挣开钟穗的怀抱,前后转了一圈,“除了擦破点皮,没缺胳膊没少腿。这么些年的功夫,当我是白练的啊?”
看着姐俩在众人面前相互抹着眼泪,夏天云的嘴角露出一道欣慰的笑容——如果可以,他宁肯永远不要说出那件事,把这个秘密永远地带进棺材里。
“钟穗,先让小姐回后院休息,待休整好会有大夫过去看诊的。”
“是。”
钟穗把夏雨薇头上的外披往脸上拽了拽,挽着她的手,边同她聊着崖下的种种,边朝着后院走去。
夏天云这才打发了堆在前院的护卫,示意李侍从去书房谈话。
“那只箭我想你应该看过了。”
“嗯。简单看了眼和普通的羽箭,并无差别。”
“你再仔细看看。”
李侍从把刚倒好的热茶放在夏天云跟前,便急忙接过他递过来的羽箭——由于当时被墙头盯梢的护卫挡了一下,又射偏到正厅前的石阶上,剑身和箭头均有磨损,但这并不影响观察箭本身的规制。
李侍从伸出手来仔细丈量,二尺一寸,这是朝廷规定、适用于北月所有官营民营军械制造所的羽箭尺寸。只这重量……
“老爷,这只箭在好像比寻常的要重一些。仔细看,还有点儿粗!”
夏天云起身拿过箭,眼睛顺着箭身紧紧地盯住箭头反射出的精光:“不但如此,这三棱箭头还特意打磨过。磨圆了上面的锋刃,也去掉了中间的血槽,只不过做工精细弧度比较小,不太明显罢了。”
“私铸兵器和改造兵器朝廷都是要治罪的!虽然不知道传信之人是谁,就算与咱们天云山庄有些许瓜葛的,也断不敢犯此忌讳,画蛇添足!所以这东西必然是……”李侍从听了这话,脑海里不自觉闪过一个可能,一个唯一的可能。
“宫里,那位。”
夏天云肯定了他的想法。
规矩是掌握权力之人所定,那么敢毫不顾忌地打破它,也就只有那个她了。
“可……和咱们通气的是英王妃啊!”李侍从压低了声音道,“英王妃是为了自己和薛家的利益,这才想让小姐离得越远越好。更何况小姐路上遇刺坠崖只是个意外,就连英王妃都不知道这件事,她又怎么会知道?!”
夏天云陷入了许久的沉默:思前想后,他不禁感叹这个女人的可怕。朝中大臣虽多多少少知道些她的野心,却也是并没有把它当一回事。
从建国就沿袭下来的丞相分权、内阁共议,让她没有办法掌握绝对的权力;正统继承人尚在,纵使她再怎么罔顾法纪,也断然不敢杀之而后快;朝廷派系众多,并非她章家一家独大,总是要改朝换代,也敌不过四面八方的重压。
这都还只是朝廷的局势,算上民间的流言蜚语、周边诸国的虎视眈眈,凭她一个章谦,兴不起任何风浪。
当然,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基于北月百余年的传统。
若是她找到了一个正当的理由,或者说钻了传统的空子……重蹈通武国日月一朝的覆辙,亦有可能。
“她的眼线再怎么广,也看不到北月的每一个角落。现在咱们只能猜测,这是她下的一盘棋。一盘,将你我视为兵卒的大棋。”夏天云将那支破损的羽箭插进画缸里,“谁为炮,谁为车,都是不定数。我们不需要多做什么,只要按部就班地顺着她的走……最后,即便不能反将一军,亦能埋下祸患,鱼死网破。”
“明白。”李侍从刚要走,便想起怀中揣着的那断成两半的弩箭,“老爷,老奴去找小姐的时候,路过一处竹林,碰巧找到了这个。”
夏天云瞥了一眼他捧出来的东西,挥了挥手:“这东西,有人比咱们更需要它。找个脸儿生的,送去英王府。”
“是。”
……
“来人是干什么的?”
见一灰头土脸的的人策马飞驰而至,英王府门前的护卫急忙驾着刀将他拦住。
“小奴是天云山庄的下人,奉我家大人的命令,来给王爷送个东西。”那人利索地翻下马来,递出一块儿烙着青松明月纹样的腰牌,“若是诸位大哥不方便让我面见王爷,劳烦将此物和一句话转告王爷,这样也好让小奴回去交差!”
“这你放心,上头的事儿,我们不敢怠慢。”
“得嘞!”简单同护卫头子交涉了几句,便放心地把东西塞到他手里,“这个交给王爷,剩下的,权当是我家老爷请诸位喝茶,只管收着就是。”
那小厮利索地交接完,朝着护卫的方向比划了下心口的位置,这才宠溺地摸了摸座下骏马的头,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都别看了,各回原位继续值守!”
护卫头子把胸口的银子展平,便朝书房走着边往怀里揣鼓——像这样的茶水钱,可得收严实了!若是被上头缴了去,稳赔不赚都还是好的呢!若是把仕途赔了进去,那可就真完蛋了!
“王爷,刚天云山庄派人来送了件东西还有一句话,说是务必交到您手上。”
“进来回话。”
听到书房门吱呀呀的打开,那护卫头子才惶恐地从地上站起来,低着个头,毕恭毕敬地将手中的东西呈送过去。
“说吧,带了句什么话。”
“夏大人说,夏小姐已平安归家,还请王爷切莫挂怀,勿去探访,招惹是非。这个东西是在寻找夏小姐的时候发现的,请王爷您仔细收着,今后或许有用。”
“嗯。”
英王从《水经》上抽出一些视线,注视着眼前这个诚惶诚恐的护卫——从回禀到把东西放在书案上,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体现着害怕。
他不禁想起几日前薛若枫的态度来。要说虎豹让人生怖、毒物使人生惧,自己不过就是平日里板着些脸、政务繁忙不常同人说话罢了,就真的让人那么害怕吗?
跑神了许久,直到听见一阵叩门声,他这才注意到站在门口的阚洪生。
“咳,你退下吧。”
“是。”
阚洪生一脸看笑话地瞅着那小护卫踉跄逃窜,这才带上门揖手道:“一个小小的护卫都能惧怕至此,看来王爷将来不用刻意做什么,这帝王威严便树立起来了。”
“阚先生总是喜欢拿本王打趣!我这哪儿是有什么威严,分明是满腔的郁闷啊!”英王愤愤地合上书,将它拍在书案上,“先生早前让我看的书太过精简,且有些语句着实晦涩难懂。真是不明白,明明有更详实的注疏可以阅读,为何偏要让我读这本?”
阚洪生捋着颌下的胡子道:“这《水经注》固然详实,但从后汉至北魏,短短几百年的时间里,河道变化却是非常的大。注疏,我自会让你去读,但必须要在《水经》之后。前后比对,再加上当地官员呈报的资料,这样才能制定出最好的治水之法。”
“修河道现在是皇后需要面临的问题,朝堂上有识之士众多,还有她弟弟府中的门客,还用得着本王来操心治水的事儿?”英王撇了撇嘴,随手拿起护卫送进来的布包,“先生让我研究这些固然是对将来有帮助,可现在燃眉之急,难道不应该是……”
“怎么了?”
“先生自己看看罢。”
见英王突然噤了声,阚洪生便察觉到他手上的两只小木棍有什么异样。起身接过,按照像是断裂的痕迹仔细拼起来,一个怪异且熟悉的纹样跃然显现于掌心之上。
“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一根云杉木的弩箭。先生常年和儒士打交道,可能不太清楚北月的兵器规格。”英王拿起一根木棍,把断面朝着阚洪生的方向比划道,“《兵器制造参考》有记,弓箭类兵器分为三档,分别以桦木、云杉和雪松为材料。因为军营里需求量很大,多用价格低、质量高的桦木箭供给需求。而另外两种,在数量和质量上都有绝对的要求和供应对象,一部分由官营对外兜售,另一部分则存放在兵器库配给皇宫和王府等。所有兵器的去处都有据可查,论谁都造不了假。”
“所以……这东西是静王府的?”阚洪生的面色突然凝重起来,心下一阵猜测,“可是静王要对您不利?”
“不利是一定的,只是比起动武威胁,我三弟这个人更喜欢‘纸上谈兵’,在暗处指手画脚。”英王转念一想,嘴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微笑,“是啊……无论是这支箭,还是下手的对象,对我都没有直接的损害。”
“皇后?还是,另有其人?”
阚洪生听到英王的话,又不自觉把这件事和宫里头扯上了关系。
他恨章家、恨皇后,这是现实。
但他绝不会因为某些无端的揣测,就把罪名随便扣在谁身上——他阚洪生之所以能在四方馆为英王选中,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性情。
一直以来,因为诸多扯不清的渊源,他们的目标开始从争取皇位转移到对付皇后上了。然而从宣布这场“战争”开始的那一刻起,他们的对手就不是皇后一个。
这个野心勃勃的女人固然需要注意,可其他竞争者的威胁也一刻不能忽视:背后拥有大半个关营势力的静王;在边关百姓和军营里颇具威望的四皇子;有三朝重臣家族为之撑腰的五皇子;以及……默默无闻的六皇子。
无论是谁,只要英王没有坐上金龙宝座、没有正式改朝换代、没有将这些威胁扼杀掩埋,都不能轻易放过!
“背后之人是谁,我根本不在乎。与其劳心劳力地去追究,倒不如顺水推舟,遂了她们的意,就当是三弟做的。哦,不,就是三弟做的。”
正午的阳光穿破窗纸,斜刺里打在腊梅麝鹿的身上。断裂的痕迹、冷冽的浅瞳,英王举着那根弩箭喃喃自语。
“可别怪皇兄对你下手……”
“这么粗心,你早就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