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起亥时歇已然是成了宋胤成每日的常态——果然是像自己当初想的那样,这个皇帝当得着实是有些艰难!除了每日批改奏章,就是和内阁的人商讨中央和地方的大小事宜。先前自己不会的、不懂的,一来二去,听着听着竟也入了门道,多少能说上两句自己的看法。但也是谨慎又谨慎的,生怕哪句话就把自己白净的脖子送到人家跟前去!
他坐在轿辇里想着白日里的琐事,顿感脖子一阵阵酸痛,仿佛被什么千斤重的铁块压倒了一样。他呲着牙用手按摩着脖子上的经络,忽然瞥见了帘子外的一丝光亮。
“停轿!”
海德撩开帘子,探进半个头来:“皇上有事吩咐?”
“这是哪儿还亮着灯啊?”
“是皇后娘娘的储秀宫。”
“下钥了么?”
“刚经过的太匆忙,奴才没仔细瞧,似乎是还没呢。”海德回想了半天也不敢给个准话,便随意招呼了个小奴去瞅。瞅清楚了,确实还没下钥,又重新向宋胤成禀报了一遍。
“那就掉头,去储秀宫瞧瞧。”
宋胤成让海德先去门口打了声招呼,这才背着手慢慢往里走——他白日里听着那些问安的话耳朵都快起茧子了,更何况还有不断耸动的人影窜上窜下,好不容易到了晚上,他可想消停会儿!
怎么这么安静……
他全神贯注地盯着眼前明晃晃的正殿,丝毫没注意到自己踩了什么。猛地在跟前跳起来一个身影,吓得他急忙捂住了对方的嘴。
“嘘!”
也就是对视的一刹,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连忙将手背到身后去。
“都这个时辰了,皇上怎么过来了?”
钟穗多少是有些慌乱,只埋着头小声问道。
“看皇后这儿还亮着灯,想过来瞅瞅。”宋胤成拦下要推门的手,“我自己进去就行。”
他屏住呼吸,用轻地不能再轻的力气打开一条缝,却不免还是发出了几声木头的吱呀。勉强扔掉颇有些烦躁的情绪,脸上挂起一丝笑容,脑袋塞进了门缝里。
“皇……”
他索性把门打开个能过人的缝,堂而皇之地走了进去。
看这睡得深沉的样儿,只怕天塌下来她都不带醒的!
宋胤成把夏雨薇手里的笔取下来挂回笔架上,简单收拾了一下被她挤到地上的纸页,这才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真不知道你这一天天都瞎忙些什么!不来理政殿看我,也没时间一块儿用个午膳晚膳的。就算你进不去理政殿,好歹也叫人捎个话儿吧!这弄得我一个人面对那些叽叽喳喳的老鸟儿们头疼脑热的,你却在这儿抄佛经?离端午节还有好久呢吧,天天没日没夜地抄,真的是……该不会是给我祈福的吧?那还不如陪我吃顿饭呢……”
宋胤成歪斜地倚在凳子上,盯着夏雨薇熟睡的面孔一通抱怨。车轱辘话来回来去说,念念叨叨半天,也不敢大声喊出来让她听见。
算了,明天就能一块儿吃饭了,到时候肯定得让她亲自给自己夹两口菜!
也就待了半炷香的时间,他把搭在衣架上的披风给夏雨薇盖上,便拉上门退了出来。
“穗姑娘,皇后不注意自己的身子,你们身边儿的人一定得提醒着。离端午还有些日子,嘱咐她不必着急,别为了这么点儿可有可无的东西把身子熬坏了。”
“是。”钟穗福了身应了句,紧接着小声嘀咕道,“阿薇也不想这么着急嘛……”
“什么?”
“没,没事,皇上听错了。鸟叫呢!”
“我听得真切,你说‘她也不想着急’,是什么意思?”
海德躲在宋胤成背后不停给钟穗使眼色,她却权当没看见一样,咬了咬牙,直愣愣的跪在地上。
“皇上快跟西太后说说我们娘娘的好话吧!回回去昆玉宫请安都提心吊胆的,隔三岔五就要挨一顿刁难!刚才,刚才您也看见了,娘娘桌子上堆了好多抄写的佛经,那是西太后非要我们娘娘亲自抄写的,就限两日。那可是《法华经》啊!还有,前几日,娘娘都熄灯歇息了,突然闯进来个昆玉宫的宫人,说太后要我们娘娘把《地藏经》连夜抄出来,她要在承恩寺烧了祈福。娘娘已经接连好几日没睡过好觉了,每天睡不到两个时辰就得爬起来请安。这不是毁我们娘娘的身子嘛!求皇上让西太后开开恩吧!”
钟穗哭着伏倒在宋胤成脚边,她实在是忍不住这样的委屈了!她以为随着夏雨薇嫁进宫来,就一定能过上风风光光的好日子,却不曾想还没自己在天云山庄享的福多!不光是为夏雨薇争口气,也是为自己挣口气,她就是要赌一把,赌皇上是站在夏雨薇这边的!
宋胤成怔愣在原地,他一时竟不知道该生气还是做出什么其他的反应。
该怨母后太过苛刻?
他知道母后并非刻薄之人,只是被章谦打压太久,一时失了分寸。
该怨夏雨薇什么都不告诉自己?
她也像自己一样过得如此艰难,又有什么闲心去找人抱怨呢?
那就怨自己!
怨自己只顾着眼前的水深火热,根本顾不上自己亲手把她拽向炼狱的夏雨薇,顾不上熬出了头却依旧被章谦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母后。
可谁能理解一下自己!
谁能知道自己这个皇帝当得有多么的窝囊废!
“嗯?你怎么过来了?公务都处理完了?”
夏雨薇听到外面的动静,迷迷瞪瞪地摸出门来。
“啊,对。处理完了……吧。”
他别过头去,嘲讽一笑,把犹豫的语气吞进了肚子里。
“穗姐,你跪在这干嘛呢?不叫你进屋待着么,外头再热也不能跪在地上纳凉啊!”
钟穗胡乱把眼泪擦了,小跑过去拉住夏雨薇的手把她搀了下来,生怕她睡得迷迷糊糊没瞧见台阶摔下来。
“嗯?怎么还哭了?”
“可是屋里凉快,你真是睡迷糊了!怎么会有人傻到趴在地上纳凉的?她刚才跟我说,你为了给我抄佛经祈福熬了好几天。我就训斥她,离端午还有好久呢,有什么可着急的,居然还纵着你熬夜!身子熬坏了,是吃药能补回来的?得让她去尚宫局领罚才是。然后她莫名其妙的就哭了。”
“平时怎没见你这么凶!”夏雨薇摇了摇头,白了他一眼,就弯下腰帮钟穗掸裙子上的土。
“娘娘!”
“别动!你是我身边儿的,你得听我的!我想熬着就熬着,谁都管不了我!”
她说得特别大声,就是故意说给宋胤成听的。
“随你吧。就是明天家宴上可别打瞌睡昂!这要是让夏大人看见了,背地里传出去我虐待你,到时候哪家大人还敢把自己的千金送进宫来当妃子?我还指着后宫佳丽三千呢……”
“我看你肯当皇帝就为了后宫佳丽三千吧!”
她怎么也不……真是睡迷糊了,气话都听不出来!
宋胤成胡乱地摆摆手:“我回去了,你也早点歇息吧!明日辰时二刻我从金龙殿跟你一块儿去。”
“哦,知道了。”
那天晚上,宋胤成一夜无眠。
他翻来覆去的在床上挣扎,甚是后悔自己做过的事。不仅是后悔一时兴起去了储秀宫,更是后悔自己在大婚当日说出的那些鬼话。能有如此荒唐的行径也就罢了,他甚至一度质疑自己的存在也是被别人安排好的——当一个空有一腔豪情的傀儡,当一个纸上谈兵的小人。
可他又能做什么抵抗呢?
难道要让自己在她和他们的眼皮子底下,亲手抛弃自己最后的稻草吗?
就这么惶惶然地熬过了一夜,这么惶惶然地吃完了家宴。无论夏天云怎么旁敲侧击,他都只能以笑敷衍。那个意气风发、在登基大典之日浴血成龙的宋胤成,还是被这些人情世故缠住了。
“圣驾经过,闲人避让!”
宋胤成听到轿外喧闹的声音突然消失,不觉睁开了疲倦的眼皮。火热的风撩起帘子,一双满是憧憬的眼神悄然划过,跌进了他的视线。也没过多在意,只是感慨岁月不饶人罢了,便由着轿子继续向前。
“皇上,嫡公主叫人传话说画馆收来了画圣《地狱变相图》的残本,问您要不要过去瞅一眼?”
“不去了,改日再说吧。”
他觉着轿子渐渐慢了下来,到了哪里,他心里多少有点数。
“算了,去吧。”
估计这会儿她还在抄经书呢,自己这会儿过去得耽误她不少时间。再忍忍吧,日子久了,总会好起来的。
……
宋胤成这个决定做得多少是有些突然。平时但凡画馆收了新画,昭阳总是第一个跑过来,今天临时决定过来,倒成了他先来等她。
他没有一上来就让侍官把残本拿出来,而是屏退左右,一个人在画馆二层的架子里穿来穿去——这是他俩商量好的规矩。不管谁先到,都不能提前看画,得等都来齐了才行!
等昭阳来的功夫,他循着标签,随手拿了上次没看够的《幽山枯竹图》来看。刚在书案上展开,就听见画架那头窸窸簌簌传来了响动。
“那日西太后请咱们进宫赏花,你看见她对咱们的态度了么?我估计啊,这宫里的传闻都是真的。”
“看她那样子,是真的不能再真了!刚开始还觉得她是和东太后不同,像是个让人很亲近的大娘,后来那话茬儿听着越来越不对劲,越听越像是指桑骂槐!”
“我寻思着,皇后从前一直是养在深闺里的,只怕有点大小姐脾性;但这西太后也不是什么善茬儿,一副鸡蛋里挑骨头的刻薄劲儿!那可是自己的儿媳,天天刁难她,也不知道丢的是自己的脸!”
“嘘!小点声吧!这儿毕竟是皇宫,再怎么人少,也防不住隔墙有耳!”
“怕什么!又没人知晓我们是谁!”
“也对。我估么着,她是想让自己儿子享后宫佳丽三千的福分!可真是笑掉大牙了,有她这么个恶婆婆在,谁敢让自家闺女进宫啊!”
“哈哈哈……!”
“谁啊!”
那声音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整个画馆陷入了一片死寂,弄得刚进来的昭阳迷茫了半天。她还寻思着这儿怎么这么安静,就和急匆匆跑出去的宋胤成擦身而过。
“欸!皇……什么情况啊这是?”
宋胤成就这么疯了一样地在走道上狂奔,像是被什么地狱里的魔鬼附了身,闷不吭声地一口气闯进了昆玉宫。
“呼呼呼……把,宫门,把宫门关上!所有人,都给我滚出去!”
“皇上这是怎么了?”
“起开,不管您的事。”
他推开跑出来的徐芹,径直走到正殿,从身后别上了门。
“成儿,你怎么满头大汗的就过来了!快坐下……”
宋胤成轻轻打掉林太后伸过来的手:“在母后这儿,有我坐的余地么?”
“你怎么了?火气怎么这么大?是不是有人在你跟前嚼舌根了?”
“我还巴不得她在我面前说这些,那我倒可以认为是她的错,是我有眼无珠看错了人;而不是像今天这样,所有的话都由别人来告诉我,让我知道我的母后原来是如此刻薄的人!”
“我刻薄?我训诫自己的儿媳就是刻薄了吗?不过就是叫她抄了两本佛经,我打过她吗,辱骂过她吗,还是要了她的命?!就算是她死了,我是她婆婆,她也没有理!”
“儿媳就该被婆婆折磨吗?你以为你只是因为不喜欢她,想教训教训她,让她抄了两本佛经而已。就是这两本佛经,它让全天下的人都看了笑话!全天下的人不会觉得这是理所应当,他们看到的是皇宫大内婆媳不睦,看到的是当朝太后、皇帝生母是个尖酸刻薄的恶人!”
“成儿,你说母后是……是恶人?”
“不是我说你是恶人,是你自己亲口告诉全天下你是个恶人!”
清脆的巴掌只是让他感到更加失望:“还有,你叫那些官家女子进宫赏花。明面上是赏花,实际上是想找自己喜欢的充实我的后宫吧?我亲手把她一个拽下地狱还不够吗?你还要为了一己私欲祸害多少人?”
“一己私欲?我那都是为了你!多一个枕边人就是多一份力量,你难道不想早早摆脱他们的束缚吗?你现在这个样子,母后心疼你,事事替你着想,难道是在害你吗?”
“只是你以为的替我着想,其实你只是为了出那十几年以来的一口恶气罢了!你有想过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吗?我想要的人心,不是为了实现利益而得到的人心,是真正信任我的人心!我不想为了自己的福气去折磨别人,也不想什么三千后宫日日活在争名夺利中。我就是想踏踏实实地过完这一生,尽我所能地去当好这个皇帝,用我的一辈子去报答我的救命恩人,和自己的亲人团聚在一起。这就够了。”
“成儿……”
“母后,我同您说这么些话,只是想求您……放过她吧。她什么都没有做错,我不想看着这宫里为数不多的天真善良再次消失。只要母后肯放过她,让我做什么,我都可以答应。”
“因为她,你变了。你从来没有和母后这样说过话,也从来没有求过母后任何一件事。可是你要知道,有舍才有得。母后可以放下对她的不满,但你,也得放弃不纳嫔妃的底线。”
“什么?”
“我要你,把户部侍郎沈喻的女儿纳入后宫。全心全意待她,至少在母后有生之年,诞下皇子。”
“母后!”
“我说过,为了让她过得平安,你就要舍弃自己的东西。你现在什么都没有,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把权力一个一个的收入囊中。直到扳倒她们为止,你才可以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
白日里的光芒渐渐被夜幕吞噬,他果然还是妥协了。
真的是高处不胜寒,吹着燕楼上的风竟然比放了冰鉴的屋子还凉快。
“想什么呢?没看画就跑出来,你可算失约了昂。”
“下次淘到辉月的画,皇姐直接拿走就好了。”
“真哒?”
“说起来,皇姐什么时候喜欢边境风光的画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