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源河从来都不是什么好地方，这条处于极北之地的河流一年有半数时间被热风笼罩，温度高得骇人。这是人族无法探索的区域，或者说，是所有生灵的禁区。
曼骨族①常年栖息在温暖的北疆中部，乍然间来到这片干旱荒芜的土地，所有族人都觉得有些不适，脚下不再是湿润松软的泥土，而是干涩灼热的砂石。
十一万霄鹰军，被四万北疆武卫杀得只剩下六千人，这些曾经叱咤风云的勇士们在源初帝国的铁骑面前几乎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蛮离摘下沉重的头盔，他凝视这片不毛之地，神情有些恍惚。
“族长。”年轻的曼骨族士兵仰起头，“我们已经跑了四天，还要继续向北走下去吗？”
蛮离摇摇头，他从驰兽的背上跃下，这个动作让他原本就破碎的外骨骼发出危险的吱嘎声，不断有血丝从外骨骼的断裂处溢出，浅红色的血滴落在地上，发出滴滴答答的清脆响声。
他勒紧身上的绷带，强忍住疼痛，牵着驰兽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行走，所有还能行动的曼骨族人也跟着首领，六千人的队伍拉成很长很长的一条线。
“看啊！”一个士兵指着前方大喊，“是绿洲！”
低着头的人们振奋起来，同时望向他所指的方向，所有人的眼中都焕发出神采来。
离他们不很远的地方，一片面积相当大的绿洲静静地躺在那里，浅浅的的绿色在戈壁滩里是如此显眼。
所有人都兴奋起来，他们加快了步伐，被外骨骼包裹的脚掌在地上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
冲在前面的蛮离忽然停下脚步，他声嘶力竭地大吼道：“别冲过去，全部撤回来，这是陷阱！”
有几个渴疯了的士兵犹自往前跑去，蛮离已经来不及喝止他们，那几人跑到离绿洲还有三百米的距离时，身形诡异地一滞，接着便仰头翻倒在地上，他们的胸口上却都多出了一根乌黑色的羽箭。
持弓的人站在绿洲的边缘，冷冷地看着这队残兵败将，他头上蒙着白色的纱，看不清面容；同样装束的还有数百人，这些人手上无一例外地拿着弓矢或弯刀，身上穿着朴拙却坚实的甲胄。
为首的人骑着一头驰兽，他脸上没有蒙纱，而是戴着厚重的折铁头盔，细碎的深棕色头发从头盔和脖颈之间的缝隙里钻出。
“我们只是路过，想借此地休息一下，没有敌意。”蛮离用有些生涩的人族语高喊，那棕红色头发的人却没有任何反应。
“族长，他们好像是沙匪。”一个老卒低声道：“宁源河以北虽然荒芜，但矿藏极多，有些人甘冒奇险来这里探宝，后来就多了沙匪，专门杀人掠货，贸易的客商也从不放过。”
“穷凶极恶之辈么？”蛮离按住腰侧的刀，“也不过数百人而已，我们曼骨族不会畏惧战斗，如果他们起歹意，那就死战到底！”
霄鹰军们也抽出武器，做好了血战的准备，对面的弓手却没有动静，像是一截截呆木头。
骑着驰兽的人朝着蛮离挥挥手，什么也没说，调转方向朝绿洲里走去，那些弓手呆立片刻，也跟着进去了，几百人的队伍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撤退。
蛮离愕然地看着他们离去，他有些犹豫，这是又一个埋伏吗？
“族长。”一个霄鹰军卒用嘶哑的声音说：“我们要不要进绿洲喝点水？”
他的喉结上下滑动，嘴唇已然干得裂开，他没有唾液去滋润自己的嘴了，于是血流了出来，在唇上干涸、凝结。
蛮离看着这个不过十六岁的年轻人，忽然心里像是刀绞般的痛。
“都进去，不论是不是陷阱，我们总归要活下去的。”他挥动自己的长刀，率先驰向绿洲，身后的霄鹰军跟着自己的族长一起冲刺，他们的眼里没有了麻木与恐惧，只有活下去这三个字，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才能再度击败那些人族，收复他们的故土。
“是啊……每个人都要活下去的。”绿洲中的一座哨塔上，棕红色头发的女人发出悠长的叹息，她望着那些冲进绿洲的异族，深蓝色的眼瞳中流露出怜悯的情绪。
“老大，要不要放箭射杀他们？”她身后侍立的武士低声问。
“没有必要。”女人摇摇头，清丽的脸上带着英气，“我的弟弟想必很需要这样一支队伍吧。”
绿洲外侧被一条小溪环绕，这是宁源河极细小的一条支流，也是方圆数百里内唯一流动的水源。
现在这条细弱的小溪被六千个渴极了的生物占据了，他们伏在地上，像是骡马般狂饮。
蛮离只呷了一口水，他从驰兽背上取下一张角弓，警惕地望着周围。
绿洲的深处隐隐传来机括转动的声音，蛮离不由得心头一紧，这种声音他太熟悉了，在铁陵州的府城下他听过无数次，那是千机弩被拉开时特有的颤鸣，那声音每次响起就代表一支弩箭被装进了弩膛里，那是死神挥舞镰刀前的低吟。
正在喝水和休息的霄鹰军们停下了动作，他们的面前曾几何时多出了一堵钢铁铸就的墙，这堵墙由数百张一人高的盾牌组成，它缓缓地推进，盾牌与盾牌的缝隙间是可供射击的方孔，沙匪推着千机弩在后面紧紧跟随，只要霄鹰军有任何异动，毒龙般的弩箭会从方孔中飙射出来，一瞬间杀掉他们所有人。
蛮离很想拔刀，带领自己的部下再战一次，哪怕战死也没什么可怕的，可他环顾霄鹰军的士卒，却没了这份勇气。这些族人几乎个个带伤，再加上这几天不停地急行军，已经彻底榨干了他们的体力，六千人里能有一战之力的，十不存一，而面对的却是至少两千人以上、全副武装的沙匪，这点人冲上去只能是送死。
原来不是靠着一腔孤勇就能无敌的，原来打不过就是打不过，没有奇迹，所谓的以少胜多，大部分只是传说罢了。
“我们没有恶意。”这位年轻的领袖抛下自己的弓，在其他族人惊愕的目光中举起手。
“族长，他们是人族！”几个年轻的士卒大喊。
“闭嘴！”蛮离低吼，“所有人把武器放下，不要轻举妄动。”
霄鹰军沉默了数秒之久，死一样的沉默。
最终，一个老卒默默地放下了自己手里的弯刀，认命般盘坐在地上，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六千人就这样将陪自己征战一生的兵器抛在一旁，像是扔掉一块废铜烂铁。
“你比朔汗王聪明，会变通，你真的是他的儿子吗？”盾墙分开一个裂口，骑着驰兽的棕发女人居高临下俯视着蛮离。
“女人？你认识我的父亲？”蛮离稍微抬起头，隔着一条小溪，两人对视。
“我的父亲和朔汗王有些贸易上的来往，朔汗王也应该提起过我们家。”
“我想起来了，你是……柳公的长女，柳霜！”蛮离睁大眼睛，“堂堂北疆七世家的贵女，怎么会来到这里当沙匪？”
柳霜摇头：“一言难尽，你不知道我为何在这里，我却知道你们曼骨族处在灭亡的边缘。芝陀河一战，你的精锐折损极多，你是逃了出来，可那些老幼已经被北疆武卫抓走，当做奴隶贩卖。”
蛮离闻言惊怒，一想到自己的母亲和弟弟还在族中，生死未卜，那怒意又变成了焦虑不安。
“让我们离开，我要回去救我的族人。”蛮离说，“之后我们会竭力报答你。”
“你们拿什么报答我？”柳霜冷笑，“你们的土地被夺走了，种族都快灭绝了，连军队也只剩下这些残兵败将。”
“那你要杀了我们？”
“我白天已经射杀了你们几个人了，不会再杀。”
“既不杀，又不放，你到底打什么算盘？”蛮离觉得自己为数不多的耐心正在被消磨殆尽。
“我不收你们的过路费，还要和你做一个生意。”
蛮离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资本和这个奸滑的人族交易，一时间有些茫然。
“我要你们加入我的队伍，三年后，我带你们重回你们的故土。”
霄鹰军的一些士兵忽地抬起头，眼里有莫名的光彩流动，但更多的人还是一言不发，他们平视前方或垂着脑袋，像是形态各异的雕塑。
“你们只不过是一伙沙匪，有什么能力从源初帝国的身上砍下铁陵这块肉？”蛮离对柳霜的异想天开极其失望。
“可你们有选择吗？”柳霜还是笑，“我已经尽了地主之谊，让你们休息了一会儿，不想做这笔生意的话你们就继续上路吧，逃到更远更远的地方，前提是你们能活下来。”
蛮离再次沉默了。
一个时辰后，六千霄鹰军捡起他们的武器，沙匪们解散盾墙，千机弩也松掉弦，他们解除了战备状态。
“我就和你定下这三年的约定，如果你三年内真的拿下铁陵还给我们，曼骨族便世世代代为你驱策。”蛮离走在柳霜的身后，“如果拿不下，就不要说我们不告而别。”
“成交。”柳霜点点头，看向正东的方向，她喊来一个斥候，道：“告诉柳磐，这里有一支新的生力军，叫他尽快来接收，还有，尽快搞定他二哥，大姐我在这里真的待够了。”
斥候牵了一头最好的驰兽，星夜兼程向中龙城跑去，一溜烟就没影了，柳霜让蛮离和其他人都退下，自己一个人登上哨塔，卸去身上的甲胄，狠狠地伸了个懒腰。
“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家里，安心地睡上一觉啊？”她躺在简易的娑草床上咕哝了几句，不一会就睡着了。
①：曼骨族，栖息在铁陵的土著种族，形体大致上接近人类，但生有外骨骼，力量比人类大上2～5倍，皮肤非常坚韧，一般身高在1.9～2.4米左右，曼骨族属于部落联盟形成的大种族，巅峰时期人口数量在600万，生育率较低，以农耕和畜牧为主要生产方式。乱武初年因为源初帝国扩张，铁陵爆发矿乱，人族侵占曼骨族的土地进行开采，两族之间的矛盾逐渐加深，最后演变为水火不容的关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