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舒茫然地看着眼前的田地与农舍,就在一天前他还高坐在杏阳城的城主府中,一声令下莫敢不从,现在他拥有的只有周楠河畔的两百亩土地——还没有佃农。
两位军士跟在他的身后,其中一个推着辆独轮车,车斗里面都是些锄头耙子之类的农具。
军士们把推车放下,转身就走。他们的任务是监视柳舒,对这位杏阳城昔日的主人,柳磐可不敢掉以轻心。
不杀柳舒已经是柳磐仁慈的体现。柳舒觉得没什么可抱怨的,能保住一条命,他觉得自己已经非常幸运了。
柳舒从车斗里面取出一柄锄头,尝试着挥动它。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根本不会使用农具,平常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过惯了,连生存的基本技能都不具备。
他用锄头刨地,只刨了几十米就觉得掌心发疼,细嫩的手心已被锄头柄磨破,细微的血丝慢慢渗出。
“原来当个农民也不容易。”柳舒苦笑着放下锄头,脸上露出苦涩至极的笑。
有人捡起了锄头,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柳舒的视线中。
“高叔?”柳舒失声叫道,“你怎么也来了?”
“自己出来的。”高叔同样面带苦笑,“老朽服侍公子服侍了几十年,不能看公子沦落到如此地步。”
柳舒心里一阵酸楚,昔日风光无限之时,多少人愿意跟随其后,现在却只剩下高叔陪着自己了。
“你不必来我这里,我是失败者,虽然幸得不死,但这辈子是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了。”柳舒垂下头,声音很是低沉。
高叔放下锄头,像是个老农般坐在田埂子上,他浑浊的眼珠里露出追忆的神色。
“公子知道老朽以前经历了什么吗?”
柳舒茫然地摇头。
“我以前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佃农,帮着地主家耕几亩田。日子虽然过得苦巴巴的,但总能咬着牙活下去。”
“但后来,一场大暴雨引发了洪泛,田被水淹了,没有收成,可地主还是要我们交租。我家里可是六口人,六张嘴巴,平常好年景混个饱腹都成问题,灾年又有什么存粮交租子呢?”
“交不起租,那地主就翻脸啦,家里面稍微值点钱的东西全部被抢走,房子也不许我们住了。”
“我当时就在想,高泉和,你倒了大霉啦!一家六口人和你一起遭殃,怎么办啊?”
高叔转过头,看向柳舒,“然后我就遇到了杏阳派出来赈灾的粮队,靠着几碗稀粥,勉勉强强把命吊着。当时我就在想,这赈灾的人真是我的救命恩人,他不仅仅救了我这条老命,还救了我老婆,我四个孩子的命,我要是遇到他,赴汤蹈火也要报答这恩情。”
“后来我知道,这赈灾粮是公子你分发的,我就来投靠你,希望帮你做点事。老朽一辈子没什么本事,就是年轻时走过几个地方,做过些小生意,帮您打探打探消息还是力所能及的。”
“其实当时见你的时候我特别惶恐,因为我真的没什么一技之长,拿得出手的东西太少了,我四十好几了,大半辈子都过去了,你能看上我哪点好?”
柳舒也陷入了回忆中,“我还是收留了你,虽然我不知道你的过去,但我看得出来你不会害我。”
“公子确实是个好人,但并不是个好的官。”高叔感叹道,“当好官就不能当好人,要狠,要坏,要会敲诈勒索……人一辈子做那么多坏事干嘛呢,吃饱饭,过得快快乐乐不就好了?”
“我是个失败者,高叔,不论是智谋还是战略,我都输给了自己最瞧不起的弟弟。”柳舒喟然长叹,“后来我想了想,由他来治理杏阳城也好,我确实能力上有所不足,比不过他,当个田舍翁也不错。可是高叔你何必跟着我一起遭罪呢?”
高泉和憨憨地笑,“我对公子放心不下,公子是金贵人,没吃过苦,也干不来农活,我就想来帮下忙,这可是我老本行了。”
柳舒感觉自己的心一阵阵地抽痛,鼻子里的酸楚几乎要涌出来,他的眼睛有些湿润,在所有人都背弃他而去的时候,居然还有人愿意无怨无悔地追随自己。
远处的哨塔上,柳磐拿着个圆筒一样的东西在眼前比划,这是羽鹰棘搞出来的东西,名曰“千里眼”,借助这个铁皮圆筒子可以看到数百米以外的东西,近处看人更是纤毫毕现。
他看着高泉和与柳舒脸上的神情,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只是那笑里没什么善意,更像是阴谋诡计得逞后的奸笑。
“这一招实在是高。”黑棘站在柳磐的身边,语气里带着赞赏,“用高泉和去监视柳舒,打感情牌让柳舒消除猜疑,真是缺德极了。”
“高泉和自己不也说了么,能当好官的人不会是老好人,我给了我二哥一条活路走,还分给他田地房屋,让高泉和监视他也不过是以防万一。他只要老老实实过他的日子,一辈子安安生生也就过去了,至少比大多数人幸福。”
“倒也没说错。不过看你二哥那样子,前期有他受的。”黑棘也打开一个圆筒子,望向柳舒所在的方向,只看到柳舒扛着锄头在地里干活,才抡了几下就气喘吁吁。
两人看了一会,嘴巴直打抽抽,**都要笑开花了;柳舒担水把控不好平衡,肩膀一歪栽倒在地;柳舒拿着锄头乱刨,把一片平整的田地折腾得像个老鼠窝;柳舒不知道粪瓢是干什么用的,两只手端着这黑乎乎的玩意去舀水……
让一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干农活,真是比杀了他还欺负人。
男人的快乐就是这么简单,但是有些人往往连这么简单的快乐都没有。
古凌畴又从几个大户身上薅下来三万玉币,他给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装红脸黑脸是门技术活,既要威逼恐吓又要柔声细语,对他的咽喉真是一种考验。
大户们也不全是油滑懦弱的家伙,其中不乏骨头硬脾气爆的。有几个老头进来就黑着脸,听完古凌畴开的条件之后胡子无风自动,张开没牙的嘴就是一通骂;词汇之犀利令人不忍卒听,古凌畴的十八代祖宗都被挨个问候了几遍。
不过古凌畴并不生气,这些大户多是些所谓的“钟鸣鼎食”之家,也就是说搞文化的,油水榨不出来几两,骨头倒是硬邦邦的难啃。砍了吧估计底层官吏和士人要闹事儿,不敲打一下这些人,又助长他们的威风。
从小就在市井中混迹长大的古凌畴并不在乎面子和虚名,让这些老家伙骂一顿又不会掉块肉。老头子们说白了还是想维护自家利益。谴责古凌畴只是想给他个下马威——你干的事很阴损恶毒,小心我们在城里面给你带节奏,想要相安无事那就不要把魔爪伸过来。
被骂得狗血淋头的古凌畴也感到很无奈,这些老家伙最小的也有六十七岁,最大的一个马上就一百岁了①,早就是活腻了的年纪,砍了他们的脑袋也无济于事,再者他刚刚入主杏阳,贸然扬起屠刀只会让城内百姓惶然,给柳舒残党可乘之机。
最后古凌畴将价码调低了一些,由开始的每户三万玉币调到一万玉币。几个老头子的语气终于缓和了不少,一番讨价还价之后还是答应下来,拍拍屁股就走了。
“不愧是中龙六府里商业最发达的地方,没一个好相与的。”古凌畴一边往嘴里灌茶一边腹诽。
有个人鬼鬼祟祟地走进大门,缩头缩脑地望了古凌畴一眼,然后又直起腰杆子,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
“伍思退!你在哪里瞅啥呢?我记得这城主府上除了几个干粗活的大妈,也没什么美女啊!”古凌畴冲着那人大喊。
那人摸了摸脑袋,很不好意思地跨过门槛,“我就想看看城主府的装潢怎么样,杏阳城乃是中龙最富庶的地区,这府邸也确实比你那里豪华多了。”
古凌畴一拍紫檀木座椅的扶手,“可不是嘛,瞧这椅子,纯色紫檀木,后面还有季乌木做的柜子桌子,随便拉一张卖出去就是上千玉币。”
伍思退找了个位置坐下,支着腮帮子,眼神空洞,像是没了魂魄。
“怎么?这奇袭杏阳城的计策可是你提出来的,论功劳绝对有你一份,你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是要干嘛?”古凌畴斜睨他一眼,语气中有些不满。
“我在担心老师。”伍思退眉头紧蹙,“没想到北疆大都护府居然亲自来捉拿他,看来老师惹了个狠角。”
古凌畴撇撇嘴,“老师不可能有事情,他说的话几乎全部应验,我不信他没给自己算一卦。”
“天演者唯独不能占卜自己的运道,这是铁则。”伍思退直视古凌畴的眼睛,“老师的生死,他自己也不知道。”
“那老头子可能就危险了,不过我们也没办法。”古凌畴很无所谓地耸耸肩,“总不可能我们立刻兵发北陵,把叶承嗣老儿砍了?”
两人都不说话,大堂中陷入长久的沉默。
“总而言之,你先别在这事上操心,袁寿盛老师七老八十的人,就是死了也算不得夭折。他被抓走之前不也让你宽心了么?”古凌畴斟酌了一下语句,“你要真的想救出老师,我们就得加快步伐积攒力量,到时候兵锋直指神都,别说袁老师,就是我们要整个天下,他们也只能乖乖献出来。”
“但愿我能尽早看到那一天的到来。”伍思退对古凌畴的话不置可否,他站起身往外走去,没有回头。
古凌畴目送他离开,那一瞬间他的视线有些模糊,伍思退单薄的背影和袁寿盛清瘦的身影重合在一起,就像是同一个人一般。
①:源初帝国的灵气充裕,因此人均寿命较长,一般可以活到一百三十岁左右。通俗地说,他们的寿命比我们多出三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