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玄感反了！他竟真的……反了！”皇帝那自信的双眸一下子黯淡了下来，失神道。
“陛下，是否即刻撤军？”宇文述皱着眉头，问道，“杨玄感督粮黎阳，手下兵力也绝对不少，离洛阳不过五百余里。这平壤城有金正浩在，便算有那件东西……怕也并非朝夕之间便可攻下来的。”他看了看骚动渐起的隋军，叹了口气，还是忍住了对隋军士气的担忧。
皇帝定了定神，问道：“存粮还够几日？”
宇文述使了个眼色。杨义臣心领神会，恭声应道：“三日，不过今日还有一批粮草分水陆二路运来，当可支撑十日。”
宇文述恰到好处地加了一句：“陛下，攻下平壤城至少还要七日。还要折返到”
皇帝眉头一皱，发狠道：“不计代价，五日内拿下平壤！”
宇文述万料不到说到这份上，皇帝竟仍不愿放弃平壤！他叫道：“陛下三思！若是不计代价，士卒折损必巨，加之缺粮少食，万一军队哗变，或是不敌反贼……”
皇帝冷冷道：“杨玄感不过跳梁小丑罢了，朕乃真龙天子，岂会怕他？”沈桓钧听得暗暗摇头，虽然自知人微言轻，但一见到城下惨状，便皱着眉头组织言语，欲图上谏。
便在此时，那道剑光降了下来，剑上之人赫然便是张思齐。自沈桓钧听说龙虎四旗被张冠杰等控制以来，这还是第一次与他们碰上。明知他们已是行尸走肉，沈桓钧恐惧恶心之下又忍不住偷偷望去，但见除了面色青白了一些之外行动转折俱与常人无异，不由厌恶之余大感佩服。
但是，为何张思齐分明是一具行尸，却能自由行动？沈桓钧四下张望，却张启宗师徒。低声询问，才知道他二人正设坛祈天，并未在此。
张思齐手中还提着一人。沈桓钧只隐隐觉得那人眉眼之间有些熟悉，看了片刻，“啊”地一声惊呼：“你是那个粮兵！”
那人皱纹满面，双目麻木无神，正是沈桓钧在粮车上醒来后看见的那个老年粮兵。
皇帝身躯一震，心中蓦然生出一股强烈的不祥之感。果听张思齐道：“运粮队碰上了高句丽伏兵，陆上的一万石粮草……尽没！”
“杨玄感！”皇帝倒吸一口冷气，目中涌现强烈的不甘之色，一团阴火剧烈燃烧，几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来：“传令，撤军！”
半年辛苦，半年雄心，眼见得半月之内平壤可克，却在这节骨眼上不得不下令撤兵。皇帝心中恼怒可想而知。
宇文述微微一怔，大惊失色：“万万不可！”
迟了。众士卒们早已被那声“杨玄感反”撩得方寸大乱，一听皇帝指令，便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扩散下去，转瞬之间，金声大作，隋军攻势微微一滞，终于知道方才那句并非扰乱军心的话语了！
杨玄感是谁？当朝礼部尚书、此次二征高句丽督粮黎阳！他若是反了，那么粮草军需……虽然众军士并不皆知黎阳乃河南重镇，离东都洛阳又是何等之近，但仅这一个理由，便足以让他们惊惶！
前线军士仍与高句丽打得舍生忘死，后军则面面相觑，终于难忍心中慌乱，发一声喊，转身就跑。
隋军第一次炸营，竟发生在平壤城下！
皇帝目瞪口呆，这才知道自己方才犯了怎样的错误！
“全军出击！”只听金正浩那雄浑的声音响彻天际，长刀在灰暗的天空下画出一道炫目的银光，直指皇帝。接着他又提气振声，用高句丽语重复了一遍。
战场上有那么一瞬，静得落针可闻。
然后高句丽军哄然应和，原本的算计好的射箭频率、换兵频率……都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们狂欢出声，再不吝啬气力和手中箭矢，将一壶壶箭向着城下倾泻下去。
没有瞄准，没有章法，只有拉弓搭箭，朝着城下漫山遍野的隋军泼洒。一时竟不知有多少自修橹下跑出的隋军被长箭贯体，硬生生地钉死在地。屡战无功的投石机此刻投出的巨石也是所向披靡，落在何处，便在何处砸出一朵艳红的鲜花。
金正浩哈哈大笑，辽东被破、平壤遭围的郁郁在此时一扫而空，长刀一摆：“兄弟们，别浪费箭矢了，随本将军出城杀敌！”
出城杀敌？面对如此多的隋军？高句丽人们咀嚼着这四个字，目光中燃起了狂热的光芒，平壤将破的绝望死寂被点燃成了狂野的战意，越烧越旺。
“出城杀敌！”一个士卒一刀划开了面前魂不守舍的隋军士卒的咽喉，在狂喷的鲜血沐浴下率先举刀大吼，在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凛凛如天神。
“出城杀敌！出城杀敌！出城杀敌！”士卒们纷纷举起了手中的钩杆、长弓、单刀……齐声大喝，吼声直震云霄。
“他们在说什么？”城中忽然爆发出如此声势，皇帝陡觉不妙，颤声问道。
一边的杨义臣艰难地咽了口口水：“他们说……他们说……出城杀敌。”若是放在哪怕半个时辰前，平壤若肯出城，他们只怕做梦都会笑醒，但此刻……杨义臣看着声嘶力竭地狂吼着试图整合隋军的宇文述，目中一片死寂。
“陛下！”一个银袍男子急急赶来，余昊微微一愣，脱口道：“卫尚书？”
此人赫然便是刑部尚书、检校右御卫大将军卫玄。此前一直领着他的七万士卒在营中训练，也不请战，出奇的是先前零零碎碎的约莫有四五万人逃离战场，竟没有一个是他麾下。
他麾下可是有五万新丁！杨义臣这才想到此节，看他的目光不由多了几分尊敬。
皇帝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卫尚书……”
卫玄板着脸，没有丝毫笑意，微微一揖，道：“陛下，情势危急，还请陛下移驾我右御卫军中，撤离此地！”
“是啊，陛下！”刘庆孚惊慌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赶紧随我和卫将军撤离吧！”
“不成！”宇文述断然喝道，“御辇一动，军心大乱，届时我军颓势难挽，这三十万士卒莫非便要丢在此处？”
卫玄面上浮起一丝冷笑：“陛下万金之躯竟比不过这三十万士卒？何况动的只有‘陛下’，本将军何时说过要动御辇？”
宇文述恍然大悟。卫玄的意思便是皇帝先行撤离，而他与杨义臣在此稳定军心。
这貌似是最稳妥的法子了。沈桓钧心道。
见皇帝皱眉不语，刘庆孚急声道：“陛下，乱军之中刀剑无眼，要是有什么万一，臣等万死难辞其咎。还请陛下速速撤离！”
“请陛下速速撤离！此处有老臣在，高句丽人休想越雷池一步！”宇文述斩钉截铁道。
远远的一阵震颤天地的马蹄声！那被土石封堵的城门已被高句丽人又齐心协力地打开，无数骑兵呼啸着奔袭而出，杀声震天。
当先一骑白马长刀，长发披散，战袍猩红如血。方脸上满是狰狞狂喜之色，不是金正浩又是谁？
战场上奔逃的隋军士卒完全无心抵抗，连浪花也没激起一朵，便被这滚滚洪流淹没。
“高句丽鞑子出城啦！好机会！传令全军将士，无比奋勇杀敌，将他们有来无回！”宇文述大笑着高声喝道，一转头面上登时换上了一副苦涩的表情，低声道，“陛下，快走吧！”
皇帝为那骑兵声势所慑，面上恐惧之色微现，再不坚持，点头道：“好。”
卫玄松了一口气，道：“还请陛下换上寻常军士装束，还请恕罪。”说着微一示意，他身边的士卒一脸肃然，除下了身上衣甲。
皇帝接过衣甲，嗅到了其上浓重的汗臭，出手更是冰寒彻骨，不由皱了皱眉。转而幽幽一叹，一低头进了御帐。
沈桓钧忽然道：“余师伯，师父，金正浩这般杀将出来，隋军上下除了我们无人能挡。他如此作为，已是完全不惧天谴。我们三人便留在此处，为宇文将军，为陛下，为大隋挡下他们！”魔门之事未曾查出，那柄剑的事情也还完全没有头绪，怎么可以便这么走了？
苏元朗朗声笑道：“钧儿好志气！只是陛下身边断不能少人护卫。余师兄，你去护卫陛下。我与钧儿便前去会会这金将军，让高句丽鞑子见识见识我们师徒的厉害！”
余昊无奈地点了点头，道：“苏师弟，千万小心。”说罢急匆匆地护送皇帝向南去了。
宇文述大喜，朗声笑道：“多谢二位！”
苏元朗摆了摆手：“宇文将军不必多礼。”唤出剑光，回头唤道，“钧儿，走吧。”
沈桓钧愕然发现他所用的并非平常那柄寻常铁剑，竟是杨逸霄的那柄赤剑！他唯一迟疑，问道：“师父，这剑？”
苏元朗面上蓦然泛起一丝苦涩，转而被更为强烈的滔天怒意淹没，他死死盯着势如破竹、全身浴血，正屠戮得快意无比的金正浩，寒声道：“回来再说，上来。”
沈桓钧踏上剑光，苏元朗激啸一声，剑光大盛，破空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