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启宗皱起了眉，怒道：“余道兄，每次陛下要你出力，你都推三阻四的。只是死死地赖在陛下身边，这……却是何故？”这话字字诛心，由不得皇帝不多想。
余昊看了看面色铁青的皇帝，冷笑道：“我修道之人，梦寐以求的便是一日渡过天劫，飞升成仙。保护陛下是顺应天命，自无所碍。还有斩妖除魔、为善人间，以及佛门的普渡众生，都是积德之事。至于这两军交战，刺杀主帅，嘿嘿。”
他深深作了一揖，道：“陛下，可否保证辽东城破后不伤及投降军士及百姓性命？”
皇帝皱了皱眉，若是上次征讨高句丽之时，军队以仁义为号，答应了便也答应了，此次……他缓缓摇了摇头。
余昊叹道：“那这些军事百姓的命债便都会算到刺杀之人头上，他日必然万劫不复，神魂难存。我又怎么忍心将弟子逼到如此地步？”
说话间，又有数波随军将士攀上城头，却无一例外地被高句丽士卒迅速剿灭。金正浩气定神闲地倚着长刀，狂笑不绝，将令颁布之间竟是滴水不漏。
沈桓钧瞧见隋军士卒隐隐传来的惨叫和残缺不全的尸体，第一次痛恨起修真带给自己的优异视力和听力来，也第一次怀疑起余昊所说的“天道”，竟有了种手刃金正浩的嗜血欲望。
皇帝也面沉如水：“那便任由他杀戮我大隋士卒？高句丽人的命是命，我汉人的命便不是命？五胡乱华的时候屠戮的那些人命又要算到谁头上？”
沈桓钧终于忍不住鼓起勇气，怯怯地瞧着余昊，道：“余师伯，师侄愿……”
“你愿什么愿！”余昊训斥道，转而对皇帝恭敬地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在上天看来，汉人胡人高句丽人本就没有什么分别。但五胡乱华之时，谢安等上清弟子始终以匡扶华夏为己任。更有集各家大成、天赋异禀的冉天王。抗击外侮时，上天自然不会降罪于人……”
他指了指前方烟尘之中的辽东城：“可是现在……似乎我们才是外侮。更何况，即使是对抗外侮，也不能大开杀戒。我军有着绝对优势，所需者不过时日耳，又何必强行对抗天道？”
“这话在这里说说便罢了。若是在外边说，朕便要治你个扰乱军心之罪。”皇帝压着嗓子愤怒地道。但余昊反而松了口气，心知这番已被他应付过去。
皇帝却仍是压低了声音，怒道：“你难道认为朕二征高句丽仅是出于被刺的私仇？早在开皇九年，高句丽就已经开始屯兵屯粮，与突厥等胡人勾结，窥视我大隋江山！开皇十八年，高句丽便已进犯过我辽西河山！”
“更何况他们现在虽然船舶极少，但你也瞧见了他们的工匠水平！万一发展起来，藉由海洋一路向下，我大隋东侧便时刻生活在高句丽人的威胁之下。届时便是南有苗疆叛乱、北有五胡不死、西有西域悍民、东有突击船舶！汉朝有丝绸之路远交近攻，我们呢？便只能静等蚕食？”
“此时不将高句丽一战而定，我大隋四面受敌，朕将寝食难安！”
沈桓钧终于忍不住了，道：“可是我大隋立国不过数十载，国力尚虚。这几年又是连年灾荒……种种苛捐杂税早已整得民怨沸天……”
皇帝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年初会试，沈爱卿便是这么写的？”
沈桓钧万万料不到皇帝竟然还记得自己之前的事，瞧着他似嘲讽似好奇的眼神，不由闹了个面红耳赤，梗着脖子道：“不……不错！”
皇帝道：“所以说书生误国！我大隋疆域如此辽阔，每年总会有几个地方有些风不调雨不顺。这又算得了什么！灾荒之地朕本就压低了税赋。当下几个手握实权的都是当年深受五胡乱华之害的老人，想必不会在这节骨眼反叛，背上千古骂名。至于几个泥腿子要反……”
“成得了什么气候？杀了便是！”
沈桓钧不由打了个哆嗦。想起自己过去十多年一直是皇帝口中的“泥腿子”，竟丝毫没被皇帝瞧在眼里。不由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想说的话也哽在了喉中。
皇帝仰头望了望天空，发出一声悠悠的叹息。心中暗道：“这些修道之人只懂天道地道，又哪里懂人道？之前倒是有天地人三道皆通的，可惜……”他转开了念头，皱眉看了眼战场，喝道：“怎么还没拿下块城头？告诉宇文述，让他卖力些！”
宇文述此时已是焦头烂额。战术布置倒是可以由他做主，但每动用一支军队或军械都要到皇帝那儿去请旨。这一来一回之间战场上风云早变，无数士卒的性命便这般白白耗在高句丽城下。
听得传令兵传旨“让自己卖力些”，他不由直想骂娘。自己既没有诸葛孔明锦囊三计的算计功夫，又没有文王姬昌周易天心的神机妙算，还没有冉闵天王力当千军的盖世修为——有盖世修为还愿意动弹的反而是地方主帅，自己又有什么法子？
金正浩猖狂的大笑和皇帝越来越不耐烦的催促两面夹击，宇文述虽然还能保持不急不缓的大将之风，感受到的压力却是越来越大。
但眼见得士卒们一个个奋不顾身地扑上城墙，奋力攀爬，尔后或被滚油浇个正着，或被钩杆连人带梯推离城墙，又或是和飞索一道颓然落下……最后都是凄惨地砸在地上，声音也由一开始砸到硬地上的脆响变成了砸到尸体上的闷响。撞城槌徒劳无功，操作士卒却早已扎满了箭矢倒在地上……
高句丽士卒也换了一批又一批，被攀上城头的士卒斩杀、被飞石流矢命中惨死、或是单纯地手臂酥麻再也拉不动弓……但丝毫没有兵员不足之象。想来也是存了轮流作战的心思。
《孙子兵法》云，五尺一人，可保城墙无虞。这瞧来大大咧咧的辽东城守将不知有没有看过这书，却显然明白这理。
五尺一人，辅以民夫，辽东城固若金汤。
他终于颓然对传令兵道：“高句丽悍勇，辽东城硬攻不下……回禀陛下，臣建议围点打援，围而不攻。”
时过未时，北方天黑得早。此时太阳已然斜斜地挂在了西边，将漫天云霞染得如此刻的战场一般血红。皇帝沉思一阵，无可奈何地同意了，鸣金收兵。
后备的隋军士卒瞧见一批批同袍战友奋勇而前，却徒劳无功，白白送了性命，无不紧张惊恐，唉声叹气。此时无异于如蒙大赦，欢呼了一声，谨慎地缓步后撤，留下了满地尸体。
金正浩大声嘲笑：“进军时如丧考妣，撤退时如中状元，当真是大隋威武之师！”
一日摧残下来，隋军众人早已学会让他的话语左耳进右耳出。皇帝迎上了宇文述，低声质问道：“宇文将军，接下来你打算如何？”
宇文述单膝跪地，道：“围城。辽东城并未把粮田围入城中。南方粮田正在我军脚下，现在只要围住辽东城，守住粮田。等他们旧谷吃尽，无粮可食，便是我们入驻辽东之时！”
皇帝哼了一声：“说得轻松！朕是要一年平定高句丽。等到冬天，我们这些士卒如何在严寒中与对方作战？何况平壤城比起辽东城，城墙只高不低，守军只多不少。届时朕还是要等他们吃光粮食？那得等到猴年马月？”
何稠恰好整顿完御营弩手回来，闻言低声道：“陛下，克一城不难……难道陛下忘了臣带来的那些‘床弩’？但一城既克，便无出奇制胜之效，之后战事反而进展缓慢。故攻辽东不得动用此物，待到攻平壤时，臣便可给这帮高句丽鞑子一个惊喜！”
见皇帝若有所思，何稠趁热打铁：“忍让一时，便可全辽尽克，成不世之武功！陛下，忍人所不能忍，方能成人所不能成！”
皇帝微微颌首：“好。朕便跟这无行守将耗上了！另外，传朕旨意，如有拎金正浩人头见朕者，赏金三万，加世袭爵位二等，加食邑三千！”
赏金三万、世袭爵位二等、食邑三千！这怕不是大隋建国以来最高赏赐！众军一阵喧哗。但想起金正浩那惊神泣鬼的霸冽刀法，不由恍然：这赏赐虽高，又岂是一般人能拿的？既然上清龙虎的道爷们都不肯动手，自己一个大头兵上去只有被如砍瓜切菜般斩杀的命。
这恐怕也就是一个虚赏……便算到破城那日，大军合围，那辽东城守将说不定都能单刀匹马，突围而去。众士卒一念及此，兴趣大减，纷纷回营歇息。
接下来，便是围而不攻。但奇怪的是始终没有高句丽军来援。每五天，隋军便组织一次小规模的攻城，聊以练军。辽东城小股逃兵或是信使也从没有断过。
但谁也没有料到，这一围便是三个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