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桓钧大惊失色。这一下兔起鹘落，他还未反应过来，萧楠便已重伤倒地。
若换作几个月前的沈桓钧，必定会立马跳将起来，叫将起来，大义凛然地直斥其非。可此时沈桓钧目中虽然如有烈火焚烧，双拳也微微颤动，却仍是定定站着，一动不动。
萧楠艰难地抬起头，瞧了他一眼。沈桓钧调转目光，羞愧得不敢看她。但隐隐觉得那目光中竟有一丝嘉奖欣喜之意，他只道是错觉。
萧楠咳嗽笑道：“咳咳……都说中原人假仁假义，果不其然。”
尉迟恭大笑道：“你是魔门妖女，帮的是胡人，与我中原势不两立。莫说你于我无恩，便是有恩，又如何比得上家国大义？这便好比滴水和大海，徒惹笑谈罢了！”说着意味深长地瞧了一眼沈桓钧，见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只得说得越发直白，“沈道长，在下可是听说你师兄便是当朝天师，由兄及弟，想来你也不会被这妖女的小恩小惠给迷了双眼吧？”
沈桓钧正自苦思对策，听见这话却“啊”地一声低呼，心道：“尉迟恭又不会对我不利，我为何要为这妖女想法子？”但纵使他心里这般想着，脑中盘桓的仍是萧楠被丢给皇帝之后的种种惨状，一个又一个的对策自他脑中不断冒出，却又被一一否决。
萧楠咯咯娇笑道：“尉迟兄弟这消息可不怎么灵光呢。前任天师杨逸霄魔门身份早已暴露，现下天师之位悬空。若是尉迟兄弟能救回刺杀金正浩失手被擒的沈道长，抓回……咯咯，这功劳可小不了，说不定下任天师便花落你手啦。”笑声嘶哑，浑无先前清脆娇媚之音，魅惑力却不减反增。
尉迟恭身躯一震，双目射出两道冰冷寒芒，电扫向沈桓钧，道：“她说的都是真的？”
沈桓钧忍不住抗声道：“我师兄不是魔门中人！”此话一出，无异于承认萧楠说的俱是实话，杨逸霄确实因为魔门身份而被免去天师之职。
尉迟恭显然只听到了结果，怪笑道：“嘿嘿……我之前还奇怪为何堂堂茅山弟子会和魔门妖女眉来眼去的，原来不过是一丘之貉！”
沈桓钧大感莫名其妙，却不待辩白，便听萧楠哑声笑道：“一丘之貉又如何？莫非你一个来历不明的武道中人还能在皇帝面前弹劾他不成？也不想想谁是金正浩的同门师弟。”
尉迟恭冷声道：“沈道长先被辽东守将金正浩折磨二月，又被魔门妖女萧楠折辱至死。将死之际语于我曰，除魔卫道。如此忠肝义胆之人，为何弹劾，如何弹劾？”
沈桓钧听得心中冰凉彻骨：听他话中之意，竟似是要将自己直接杀死在此处，然后将萧楠擒去隋军领赏！
萧楠重伤，自己修为初复，绝无可能斗得过他。此处除了他们三个活人之外便只有尸首。莫非自己终于要死在这儿了么？
萧楠笑道：“莫非你也要杀我么？否则我若是对皇帝说出实情，你岂非也逃不了好。可惜啊，一个死的妖女哪比得上一个活的妖女值钱？”
尉迟恭哈哈大笑，昂首阔步，悠悠然踱至萧楠身前，抬起脚重重踹上了她的小腹。
萧楠闷哼一声，嘴角沁出一丝血线，倔强地抬起头死死盯着尉迟恭。她只觉一道冰寒诡谲的内力直透进体，倏然没入丹田。原本在体内流转不休的真气一瞬间内似被极寒封冻，丧失了所有感应。
白雪皑皑，化水流淌，身体内外寒气交攻，令她缩紧了身子。
她神识之中竟再寻不到自己的真气，却隐隐觉得自己真气似乎如同脱缰的野马一般，正向着丹田发起了猛烈的冲刺。那真气狂暴恣肆，所过之处经脉隐隐一阵灼痛。
尉迟恭这些日子一直动弹不得，竟是忘了自己断了一条腿。他内力充盈，走路的时候也还察觉不出来，这一脚踢下，才感觉到剧痛攻心，断了的腿正是这条踹人的左腿。他强忍疼痛，瞧着蜷成一团、瑟瑟发抖的萧楠，咬牙冷笑道：“七日之内，你便会因自己的真气冲破经脉而亡。任谁也瞧不出是我动的手脚，皇帝也只能自认倒霉。”
短短几句话间，萧楠只觉经脉灼痛竟渐转剧烈，极寒内力则自小腹辐射向全身，连带着心念也一般冻结。她颤抖着嘴唇，脑中一片空白，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飕！”一声破空尖啸，竟是沈桓钧逆向疾旋，御风而起。他御风术尚不纯熟，飞得跌跌撞撞歪歪扭扭，速度更缓慢得堪比乌龟，但这一疾旋竟让他硬生生破开无形的桎梏，箭也似地射上天去。
尉迟恭暗呼糟糕，他左腿已断，必然再做不了激烈动作。孰料这看似呆呆傻傻的书生道士竟目光毒辣至斯，一眼便看穿他此刻软肋，当机立断，御风逃跑！
但……你未免太小瞧我尉迟某人了！尉迟恭心中冷笑不止，左腿微微拄地，右腿内力灌注，犹如撞城槌一般重重捣在了地上，发出“咚”的一声沉闷巨响。
他早对沈桓钧起了杀心。出手也丝毫不留余地。萧楠已然半梦半醒，沈桓钧又疾旋不已，竟谁都没有注意尉迟恭此时胸口悄无声息地腾起一团淡青色辉光，扭曲吞吐。
尉迟恭九尺雄健虎躯在空中翻滚腾挪，胸口那团辉光亦随之跳跃闪动，忽地光芒一盛，一柄丈八长矛倏然冲出！这矛通体青灰，瞧来便是普通铁矛。但细细一看便可发现，这矛上竟惟妙惟肖地阴刻上了九条张牙舞爪的蛟龙。这蛟龙阴刻沟壑宛然，竟呜鸣着发出一阵好似厉鬼夜啼般的尖啸。
尉迟恭捉住矛尾，长矛随身而动，在他身周扫出万千矛影。矛影连成一片，竟似一圈疾旋中飞扬的衣裳一般，尖啸声越发高亢尖锐，寒凌四溅，鬼气森森。
终于，尉迟恭已堪堪追及沈桓钧。沈桓钧兀自衣袂展动，疾旋不休。尉迟恭双手一抖，蓄势已久的长矛轰然怒扫而出。矛尖反射着阳光雪辉，凝出三寸气芒，犹如传说中厉鬼索命的手爪，向着沈桓钧腰际重重挥扫。
这一次，他连压箱底的这柄长矛都拿了出来，不顾左腿伤势，强行震伤右腿，毕集全身内力，便连招式也超出了他平日施展的精准，让他隐隐有了一种突破之感。这一切的一切，无异于强势地宣称了他内心的想法：你，必须留下。
但沈桓钧却并没有被他留下。他身形神奇无比地移开两尺，长矛只有半寸气芒真正够到了他的腰际，带起一蓬鲜血。鲜血方甫喷出，便被那冰寒无比的气芒尽数冰封成了一颗颗细密的冰血沫子，又被气芒吹得漫天飞洒，缤纷落下。
霸冽无比的矛势，让沈桓钧疾旋的身形一顿，僵立在了空中。就见沈桓钧摁住腰间伤口，咬牙切齿地悬浮空中，竟有半身被冰霜覆盖。四周风气一阵紊乱，他面色一变，奋力凝神聚气，稳定身形，死死盯了他一眼，又向下瞥了一眼，向北决然飞去。
尉迟恭升势用尽，无奈地瞧着沈桓钧那与其说是飞，倒缓慢地更像是飘的背影，倒转长矛，矛尖直指地面，犹如陨石一般颓然落地。
他无力再追，只咬牙切齿地想道：“这小子居然还有后手！他方才闪开的那一下是什么身法？”殊不知沈桓钧自己也懵然不知，还道是他下手时出了问题。
尉迟恭回头一瞧，大惊失色，先前还奄奄一息地伏在尸堆中的萧楠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徒留下望不到头的死尸。
但四周却连能让他询问的半个活人都没有。他瞧着那些空洞地盯着他默然无言的死尸，陡觉一阵心悸。不由暗骂一声，目中冷光闪动，双手扳住左腿，微一使劲，将断骨接了上去。
紧接着，他拖过一具死尸，以手做刀，刨出一根光洁白净的腿骨。又编草为绳，将腿骨绑缚在了左腿上，以作固定，这才缓缓站起身来，皱着眉头，拄着长矛，向北缓缓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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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桓钧越飞越是感觉到全身寒冷。他半身所覆的那层冰霜非但没有化去，反倒像是越结越厚。腰间那个伤口也是怎么止也止不住，血液带着热气不要钱般地洒将出去，让他眼前一阵阵发黑。
够了，真的够了。他迷迷糊糊地想着，辽东城里两个月的折辱，尉迟恭给自己的一鞭一矛，还有这广袤无垠，似乎永远也飞不到终点的冰雪路……
不如死了吧……不如死了吧……这念头初时细微得像是夏日在耳边萦绕的蚊吟，却也和蚊吟一般挥之不去。继而越变越是大声，到最后似是整个天地都在发出宏声，对沈桓钧循循善诱：“不如死了吧！不如死了吧！”
不如……死了吧。这是沈桓钧心中冒出来的最后一个念头。然后他撤去了维持御风的真气，一头栽向那万千死尸铺就的血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