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帝一连数日没有上朝,终日待在宁妃的茗雅殿里,冲着那几幅画像痴痴的又哭又笑,披头散发的样子像一个出演宫廷戏的伶人。只要谁一靠近,他便拽着谁不放央求他去找玄女娘娘,慢慢的伺候他的宫女宦人都不敢靠近。
“千岁,老臣……不敢说。”杨太医望望宣政殿上空空的龙椅,垂下头去。
“叫你说你就说!免你的罪就是!”赵千岁端坐在龙椅左侧的麒麟椅上,一脸不耐烦。
“这……陛下似乎是患了失心疯了。”杨太医踌躇一番,方才小心的说出他的诊断。
“啊!”
“这!这怎么办?”
“能治好吗?”
“可能是思念过度……”
……
朝堂之上一时议论纷纷。
“都别吵了!”郑总管尖声叫道。
殿里慢慢安静下来。
“有几成把握?”郑总管冲杨太医问道。
杨太医轻轻摇摇头,没有说话。
“一群酒囊饭袋!”赵千岁骂了一句,细声细气,面上却没有动怒的表情。
“千岁,国不可一日无君,依老臣所见,恐怕咱们得趁早请太子择日登基了!”中书令钱守义上前一步奏道。
赵千岁没有回答,而是环视了一圈,缓缓问道:“诸位的意见呢?”
“既然连杨太医都没有把握,为了社稷稳固,臣也以为该请太子早日登基。”吏部尚书施振东也上前一步。
两位新升迁的大员先后表示拥立新帝,其余官员则一时无话。
“其余诸位呢?”赵千岁又问了一句。
“臣以为,陛下正当盛年,一时郁愤成疾也未必就不能痊愈,况且太子尚年幼,难以决断天下大事,此事当徐图缓行。”说话的却是太子太傅韦杰。
众官心中都暗暗奇怪,别人都巴不得太子早日上位,自己这个老师好跟着沾光,他倒好,竟然反其道而行之。郑总管瞟了韦太傅一眼,倒是流露出一丝赞许,太子过早上位,意味着他这个老师就没得做了,而且朝局又控制在异党手里,以后更是没他什么事了。
“陛下已经数日没有上朝,若是陛下一月、一年不曾好转,咱们就无休止的等下去吗?”钱中书高声反驳道。
“不好了不好了!茗雅殿失火了!”太傅正欲开口辩解,大殿门口忽然慌慌张张闯进来一个人影。众官定睛一看,原来是陛下的御前太监小勾。
“你说什么?哪里失火了?怎么回事?”郑总管急忙迎上去,厉声问道。
“禀告大总管,茗……茗雅殿失火了,陛下就在那里!”小勾上气不接下气的哭叫道。
“还不快去救火!”郑总管一脚踹在小勾大腿上,回身欲禀报千岁时却见赵仕宏已经阴着脸匆匆往门口走来,众官于是都鱼贯跟在其身后。
火是从宁妃的寝阁中燃起的,翻腾的浓烟整个皇城几乎能能看见。待赵千岁一行赶到时,火势已经控制不住了,水缸中的存水早就用尽,一群宫女丫鬟小侍还有一些护卫正慌慌张张的从锦鲤池中来回取水,一桶桶一盆盆,间或夹着甩尾的五色鲤鱼徒劳的朝火势上浇去,那一点点水花在噼啪爆裂的燃烧声中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怎么回事?陛下呢?”赵千岁抓过一名拎着水桶的小宦人,厉声问道。
“回千岁的话,奴才不知道……陛下好像——好像没出来……”那小宦人战战兢兢,说话结结巴巴。
“快救人!”赵千岁一把将他推开。
“都愣着干什么?!快救人!”赵千岁又回头冲着跟来的臣子们尖叫了一句。
臣子们都一窝蜂的闪开,围着熊熊大火大呼小叫的指挥那些丫鬟小厮们,却没有一人冲进火里去。
“老爷,别救了。”郑总管在一旁小声说道。
“样子还是要做做的。”赵千岁背了手,回头瞟一眼新总管,以一种语重心长的语气说道。
“老爷,火是陛下自己放的。”
赵千岁回头深深盯了郑总管一眼,忽然眉头舒展开来:“说的对!说得对!就是他自己放的!他自己放的!自己放的……”赵千岁唇间喃喃,火光越来越盛,尽管站的远远的,他依然感觉到了炙热的烘烤感,但他似乎不为所动,看着这冲天的烈焰,脸上的沟壑遍布的皱纹和大大小小的斑点被照的明亮。这西阳城里时隔不久的两场大火,对他而言似乎真是红红彤彤的吉兆:第一场火铺平了自己的宰相之路,这第二场火,却将江山的实际统御权实实在在的交在了自己手里——太子年幼,自己这个千岁才是真正的万岁爷。
赵千岁欣赏着这天赐吉祥,忽然低头看了看自己残缺的身体,摇头叹息了一声。若不是这点缺憾,即便是皇位也是唾手可得的事情。只可惜尽管已经无限接近,然而那把他熟悉不过的椅子,却始终还是无法堂而皇之的坐上去。
火苗从一角开始燃起,玄鸟下双翅下的火焰终于越来越生动明亮,宁妃在火中的样子愈发鲜亮灵动,像极了要从画中跨出来。一幅画很快引燃了另一幅,所有的宁妃都在窜动的火苗中在洛帝朦胧的醉眼中鲜活了,或坐或卧或立或舞,“玄女!玄女!”洛帝疯狂的笑着,坐在地上一杯一杯的敬自己,敬天地,敬仙人。
一代帝王,终于灰飞烟灭。
什么真龙天子,亦不过肉体凡胎。来年这真龙之骨血浇灌的院中是否还能开出百合与桑兰,只有春天知晓。
经过两天的扑救,火终于灭了,玲珑雅致的茗雅殿只留下冒着烟的残垣断壁与乌木焦土。
洛帝入殓之后,百官换上吉服簇拥着年仅十岁的太子孙璞在宗庙即位,赵千岁当众宣读策文,将玉玺交给新皇。卫皇后荣升太后,赵千岁自命辅政大臣,大洛朝又往后翻了一页。
“怎么样?林尚书?可有什么进展?”
这间牢房收拾的还算干净,单人间,墙角至少还有两条长凳搁着木板,垫着稻草,甚至有还算齐整的床褥,一套残缺破旧但起码能用的桌椅。
“就这两本是医书,但——怕是要让你们失望了,都没有你们要找的东西。”林之训从桌上一堆典籍中翻出两本。
“林尚书可看仔细了?”郑公公命人搬来一条凳子,在桌边坐下,“也未必就一定在医书里,或许记在一些什么奇闻密录之类?”
“奇闻密录?”林之训忽然笑了起来,“奇闻密录——老夫理解你们的心情,就算老夫现在撒个弥天大谎,说自己知道什么秘方,恐怕你们也会信上三分!嘿嘿!嘿嘿!”
“人生之憾事,换谁都一样,即便只有一丝渺茫的机会,都不会放过。”郑总管不恼不怒,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林尚书难道一生就没有什么耿耿于怀的事情?”
“问得好!”林之训收起了笑,一头乱发之后的眼神变得凌厉锋锐,“老夫一生的憾事就是败在你们这帮阉贼手里,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关在这暗无天日的牢里,见不着我的铮儿……”
“比起那些砍了脑袋的死鬼,你至少还活着。”郑总管淡淡的道,“只要还活着,就还有机会,你是不是现在很想掐死我?”
“做梦都想!你就不怕吗?”林之训晃了晃枯瘦的手掌,指甲因为长期没有修剪又长又黑,像一只长期在泥堆里刨食的鸡爪。“指甲掐进肉里,喉咙喘不过气的滋味恐怕比砍头要来的痛苦吧!”
“掐死我,你就再也没有机会了,”郑总管把头伸过去,毫不在意那双鬼爪就在眼皮之前,“千岁爷做事,从来不会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他早就已经派人去多氏国了,远是远了点,但总归有个时间。之所以还在这里慢慢等着你,不过是因为多个选择罢了,再说,这天下懂多氏语的,也未必就你一个,只不过找起来要花些功夫而已。”
“这么说来,至少一年半载的老夫是死不了了?”林之训忽然又笑了起来,“多读点书还真是有用处,你说呢?”
“那是自然,我若打小有书读,也决计不会入宫。”郑总管环视了牢房一周,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你若是不介意与蟑螂、老鼠、屎尿,还有——黑暗为伍,你爱在这呆多久便呆多久,我尽可保你不死。”
“这本书里,缺了两页。”林之训忽然挑出其中一本书,扔在郑总管面前。
“哦?”郑总管缓缓的翻动书页,中间确然有两张被扯下了,前面几页纸上画着一个小人赤身裸体的躺在地上,四肢分别被绑住,下肢分的尤其开,从画的环境来看,似乎在做某种刑法。
“这里讲的是什么?”郑总管指着书页上看起来似乎似曾相识的场景,尽管他竭力掩饰,泛黄的书页仍在微微发抖。
“宫——刑。”林之训一字一顿。
“那后面呢?”郑总管急切的翻到被扯掉之后的一页,上面也画了一个赤身的小人,举着双臂像是在做一个深深蹲下的动作。
“敛魄门。”
“敛魄门?”郑总管一脸的疑问。
“也算是一种房中术。”林之训似笑非笑的看着郑总管。
郑总管啪的一声合上书,拿起来便往外走,临到门口突然转头说道:“令郎我们正在找,一有消息就会通知你。”
第二日,牢里突然更加热闹了,连续不断的有犯人哀嚎,从早到晚不停。林之训慢慢走到牢门口,招呼离得较近的一名狱卒:“喂!喂!”
那名狱卒走过来,满脸不耐烦:“什么事?”
“从早到晚的审,又抓进来不少吧?”林之训小声的打听道。
“一帮太医,也不知道犯了什么事,统统弄这来了,打的爷爷胳膊都要抽筋了!”这狱卒活动活动右胳膊,苦着脸抱怨道。
林之训抓着牢门忽然嘿嘿笑了起来,一会又变成了大笑。那名狱卒被他笑的心里发毛,大声呵斥道:“你笑什么笑!给我老实点!”
“只有太医会看医书吗?”林之训笑出了眼泪,“再说他们又看不懂……难不成撕了当草纸?”
“疯子!”那狱卒听的莫名其妙,摇摇头走开了不再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