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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全篇

感觉人生就是不断幻想,然后不断幻灭的过程。能在色空循环中,不被磨灭的,才是真正的人生。破灭的,不过是梦幻泡影,哪怕它们看起来再美。

我的第一次幻灭,是对这个行业。我不是科班出身,刚被朋友骗入行时,什么都不懂,人还傻,对行业有太多不切实际的憧憬。每天打了鸡血般,上网查资料,泡书店,订杂志、想办法混进各种论坛听讲座,一门心思要做广告人。

只是纸上得来终觉浅,文字影像和现实总隔了一层,看完似有心得,可回到现实,总觉用不下去。开始觉得自己悟性不好。后来有机会参与到一本书的写作,这才知道,一件事,字斟句酌变成文字,再经过重重润色、审核、包装,变成铅字,就像用了道道滤镜的美人照,人还是那个人,有几分像,只有天知道了。如果文字是经他人代笔,和事实就“更隔蓬山一万重”了,画猫为虎,写鹿为马,已经算写手良心好,刻画准了。

拿这样的图片按图索骥,能找到千里马,才见鬼了。

公开资料不靠谱,有前辈给我推荐了一家在广州的4A公司,号称是圈内人的耶路撒冷,他们的官网和合伙人个人主页上,有不少干货,常去看看,必有所获。

那家公司是几位台湾广告鬼才开的,他们都是亚太广告展获奖的常客,他们的作品,天马行空,精妙的让人绝望。

在某次上海广告展上,我有幸听了这家公司一位合伙人的讲座。除了市场和创意,他还专门强调了一句,他们公司只拼创意和执行,绝对不拼台面之下的东西。

我当时颇为台面下的交易为苦,也不是学不会,只是觉得不舒服。听了那次演讲,我有了虚妄的信心,原来不靠台面下交易,也能做得好,现在做不到,只是因为自己的能力还不够,身不能至,心向往之,总有一天,可以实现。

没想到,两年以后,在某界亚太广告展上,这家公司的老板在领取创意大奖时,突然宣布,他们公司破产了。业界大哗。下一期的《国际广告》,登了好几篇业界巨头对这件突发事件的评论。大家震惊和遗憾的同时,不约而同隐晦地提出,这家公司的破产和创意、执行无关,经营不下去,只因那几个合伙人太不谙世事了。

后来,那些创意天才,每人都欠了一屁股债,黯然四散。

我这才醒悟,很多事,功夫在诗外的,哪怕不全是,也是一半一半。

前几天,我的又一个偶像幻灭了。

很多年前,因为一个案子,我结识了一位老板S。初见印象平平,他没有大老板惯常的那种霸道总裁的架势,眉眼平常,衣着普通,像个小文员。但开过几次工作会议,我们所有人,都对他五体投地。

第一次交流,他就给我们上了一课。我从来没见过像他那样对行业,对自己公司认知那么深刻的老板。更令我吃惊的是他的知识面,当老板的人,一般都能聊些品牌、营销之类的话题,不过多都泛泛而谈,很少能言之有物。S不同,他了解很多品牌营销前沿理论,案例和相关数据也掌握了不少,而且能结合公司情况提出自己的见解,一看就是认真思考过的。第一次沟通,我们聊得很累,也很开心。

案子推进过程中,S展现了他完美的方向感、节奏感、掌控力和效率,让你情不自禁跟着他节奏走。坦率的说,被甲方掌握节奏和方向,对我们而言,不是件好事,那意味着我们只能当个操作工,没有发挥和议价的空间。而且,做我们这行的,都傲,不喜欢被人牵着鼻子走。

但同组人,包括我自己,好像也没觉得不舒服,S是个很有沟通技巧的人,强势却不霸道,不会给人压迫感。而且虽然大方由他把握,但操作层面还是很尊重专业,没有胡乱指手画脚,给了我们发挥的空间。

总之案子做得很顺畅,最后结款也很痛快。

工作关系,我也接触过不少老板,有“风口的猪”,有情商很高的,有专业很强的,像S这么情商、智商、专业都很强的,真不多见。

那家公司和我们对接的,是我的校友D,他一毕业就跟着S干,很得S器重,算是他的左膀右臂。D每次聊到他们老板,都是一副崇拜的五体投地的样子。他告诉我,S以前在银行工作,不到三十就是分行的副行长,后来下海,十年功夫,就做到现在的规模。他还说,外贸这个行业,水深,很多人都会玩花样,赚快钱,S做生意很精明,但从来不坑人,对手下兄弟也好。

合作的时候常混在一起吃喝,美其名曰交流心得。D酒后,跟我们说了不少S的私事,他说S是行内知名的老婆奴,S老婆是他大学同学,也是他初恋。他为了心中的女神,违抗母命,一个人从浙江追了过来,使尽千般功夫,终于抱得美人归。婚后,S对老婆百依百顺,专门给老婆办了一张无限额的副卡,随便刷,当时驴包还是奢侈品,一般人买一个包包可以炫耀好久,而他老婆的驴包多的够开一家专卖店。他自己,就那么几件见人的名牌西装。为了让老婆住得舒服,在近郊买了独栋别墅,登记在老婆名下。怕老婆上下班不方便,给她定了最新款宝马跑车,自己不舍得换车,一直开那辆创业时买的老款奥迪。除了必要的饭局,他基本上不出去应酬。身边别说莺莺燕燕了,怕老婆误会,他的助理都是男的。就连这家公司,他也把大部分股份,放在老婆名下。

我一直以为,这种完美的“近乎妖”的老板,只存在于骗小孩的励志鸡汤书里,没想到,现实生活中,被我碰到一个。

坦白的说,S对我来说过于高大上,高到我都没有学习的兴趣,但我还是很高兴,能在生意场上,遇到这样的异类。

案子做完没多久,我就跳槽了,有竞业禁止,不能再和多S接触,只是偶尔互发微信问候一下。

七月份的时候,我在一家饭店门口碰到了S,他挺热情,主动过来打招呼。说实话,我差点没认出他来。多年不见,他模样身材倒是没怎么变,但装扮气质与之前判若两人。油光发亮的分头,范思哲的印花T恤,茄子紫的九分裤,古驰的皮拖鞋,腕上还有金劳闪烁,时尚富贵到甚至有些浮夸。身边有位扮相不俗,打扮很利落的女孩,S介绍说是他的助理,那女孩很干练,一看就是大公司摸爬滚打过的白骨精。只是看二人的身体语言和神态,恐怕不是老板助理这么简单。

果然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几年没见,S终于像个老板了。我当时心里恶趣味地想了一下。

前几天去一家公司看个朋友,正聊着,D推门进来,原来他现在也在这工作。校友见面,D热情地邀我等会儿到他办公室聊聊。

当初酒至半酣的时候,D可是多次掏心掏肺地表示要在S那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这才几年,就良禽折木而栖了。不过,如今这世道,谁还会在一棵树吊死呀。

我们聊了些这些年的经历,我随口八卦了句:“我前段时间碰到S,他现在也时髦了,用上女助理了。”

“那女的可不简单,上海财大的经济学硕士,混过国外的咨询公司,很能干。有年尾牙,S喝多了,指着我们一桌子老兄弟,半真半假地调侃,“你们一桌大男人,都比不上这个小姑娘。”是,我们的确比不上她,我们只会在公司卖命,不像人家,能里能外,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只好低头喝茶,立顿红茶难道新出了柠檬口味,怎么透着一股酸爽?

只是有些奇怪,我印象里,S是那种“君子绝交,不发恶声”的人,以前对身边人,也会敲打,但从来不会让人当众下不来台。

“那次尾牙过后,我么几个陆陆续续都辞职了,既然人家嫌弃了,我们还赖在那里干嘛?”D道,“这几年S变得很多,对我们这些陪他打江山的老弟兄态度变了,做生意手法也变了,以前他做生意很精明,但还讲规矩,现在狠多了。”

“估计是世道不好,生意不好做吧。”我泛泛地为S 辩解道。

D听了,低头好久不说话,然后深深叹了一口气:“S也不容易呀,我要是经历那么多,估计也会变吧。”

原来,外贸生意越来越不好做,S不愿吃老本,尝试着投资别的行业。他们一帮MBA同学到台湾考察,见到当地有家人气很高的连锁茶餐厅,经营手法很特别。中央厨房做出半成品,总公司负责配送,茶餐厅只要加热就行,省下了请厨师的成本,利润比一般餐厅高得多。

于是他们几个同学合股,挖来台湾公司负责经营的副总,也在江浙沪一带开起了连锁茶餐厅。

还和几个老乡一起,在城郊拿了一小块地,做了个别墅项目。

为了做这两个项目,S几乎抽干了公司所有的现金,还想办法从银行贷了一大笔款。本来想着,台湾那边的连锁餐厅,新店一年就能回本。他们全方位复制台湾模式,理论上两年可以回本。之后连锁店就能充当现金奶牛,为别的项目输血。他们甚至商量好了以后的投资方向。

地产项目,也规划好了,他们从设计院买一套设计好的图纸,地拿到后,边审批边施工,等售楼处和样板房盖好,马上预售。一年时间,就能卖个七七八八了。

可生意场上,怎么可能事事如人所愿呢?

连锁餐厅先出了问题。台湾那家连锁店,二十年才开了十二家,一步一脚印干出来的,口碑极好,根本不用做宣传,就客如云来。岛内很多乡土美食节目都介绍过,甚至还上过国外的美食杂志,名声和人气都极高。谈新店面时,物业公司为了蹭他们的热点,情愿给他们开很低的租金。而大陆的新店一年多就开出二十多家,遍布江浙沪,因为没做出名气,和物业没有议价能力,租金一直谈不下来。也因为没口碑,餐饮竞争又激烈,不做推广,不打折没生意,可作了促销,又只能赔本赚吆喝。

没办法开源不说,连节流都做不到。台湾小,茶餐厅只要在台湾中部开一家中央厨房就够了,蔬菜瓜果都是公司自己的农场种,肉类海鲜都由长期供应商提供,质量保证,进价还有优惠。而他们这家,店横跨三省市,不得不建了三家中央厨房,每家都要配冷藏车。采购食材也绕了不少冤枉路,价高不说,质量还不能保证。

加上他们几个都是餐饮业的外行,以为只要模式对了,就能赚钱。可他们不清楚,开餐馆,口味是基础,台湾那家店,菜色都是老板一家一点点的琢磨出来,然后一点点试错,才形成现在众口称赞的口味。为了口味地道,连很多加温设备都是定做的。大陆复制了模式,却复制不了口味,各种服务也跟不上,客人自然不买账,所以开了两年多,非但没回本,反而要继续不断投钱输血。

地产项目也出了岔子。本来变审批边盖是地产界心照不宣的秘密,大家都这么干,有好多公司,楼都快卖完了,三证还没拿到。最后不过是罚款了事。可没想到,他们碰上了有史以来最严厉的房地产市场调控,加上当时上海出了个楼塌塌事件,所以审核陡然严格起来。他们审批给卡住了。S他们几个,对大势不敏感,还想打擦边球,先施工再补证,被抓了个正着。偏那时又赶上换届,以前的老关系都调走了。新来的人为了立威,把他们当了儆猴的公鸡,直接把工地给封了。

这两个项目,经营好了,都是下金蛋的鸡,可要是出了问题,也都是吸金的黑洞,据D说,光地产项目的利息,S每月就要垫进去几十万。

屋漏偏逢连夜雨,做得一直很顺的外贸也出事了。公司签了一个大单,S把单子交给一家合作了十几年的老乡工厂做,也照规矩给他开了期票。老乡上门诉苦,说年底银行银根收紧,贴现要拖好久,供货商也不肯收期票,他单子多,现金实在周转不开,连工人工资都发不出。百般恳求,请S付一部分现金,还承诺,如果肯付现金,他这单只收材料费,不收加工费,报价可以再降三成。

两人平时关系不错,S抹不开面子,再加上对方的报价实在诱人,于是想办法筹了一笔钱,给了那人。

没想到刚把钱打过去,那家厂就被查封了。原来那厮早就把厂重复抵押,借了一大笔钱去炒楼,正碰上楼市整顿,全套进去了。债主纷纷逼债,他见事不可收拾,到处骗了些钱,逃了。

这张单是D跟进的,当他得知工厂被封,差点晕过去。S的阵脚倒没乱,立刻寻找其他的厂家。可都说量太大,工期又紧,接可以,但不收期票,只收现金。钱到账,才开工。S跑过去谈了好多次,都说要是平时,凭S的信誉,加上这么大的单,肯定可以通融,可碰上金融整顿,银行银根紧,年前已经不贴现了,厂家资金也周转不开。S磨了好久,终于有人吐口,愿意收两成现金就开工。

可S仅剩的现金早就给了那个老乡,现在哪还有钱?那笔单子的信用证倒是贷了一笔款子,但都被S用在其他地方了。如果不能履约,要赔偿买方损失不说,万一信誉出了问题,银行说不定会提前收回之前所有的贷款,资金链一断,S的公司就完了。

货款首付要几百万,据D说,那些钱,平时不过是S公司几个月的利润而已,如今一文钱别到英雄汉。生意场上,因为头寸周转不开,亿万富翁被几百万逼死的事,时有耳闻,没想到现在到发生在S身上了。

S只能四处筹钱,可当时他投资碰到问题的事,已经在圈子里传开了,以前相处的很好的人,都避而不见。正焦头烂额,D提醒S:“你老丈人不是很有钱吗,是不是可以从他那里借点钱应应急?”

S老丈人做建材生意,在城郊和人合作开了一家建材市场,自己也代理了好多大牌建材,家资丰厚,光各地的房子就是七八套。而且据D说,S对他岳父母比亲生父母还亲,他岳父喜欢喝茅台,逢年过节,S都会让D到专卖店买几箱送过去。岳母喜欢旅游,S精心挑选路线,找好旅行社,然后亲自开车把两位老人送到机场,旅行结束,S再亲自开车把他们接回来。有时候实在抽不开身,也会安排D代为接送。

S开始还有些犹豫,说一家人最好别有金钱往来,会伤和气。D急了:“现在什么时候了,这几天要要拿不到钱给厂家,就来不及生产了,万一错过交货期,公司就完了。再说,借钱又不是不还,到时候多给点利息不就行了。”

S同意了,还自嘲道:“没想到宠妻千日,还有用妻一时的时候,我就当一次了小白脸,晚上回去就和老婆商量,你们就等我的好信吧。”

第二天上午,D去财务室查一张单据,无意中听到一个小会计躲在阳台在电话里和人嘀嘀咕咕:“是的…被骗了几百万呢……账上都没钱了……那单要完不成,按合同还要赔好多钱呢……那块地也封了,来的人还说,别说你们不合规,就是合规,现在这个情况,也不许开工……贷款还有几个月就到期了……连锁餐厅?一直赔钱,我听有人说,要关门,投资肯定打水漂了……”

D咳嗽了一下,小会计回头见是他,讪讪地放下电话,嘴里还解释道:“不是我多嘴,是表姐Z打电话问我的,人家是老板娘,又是大股东,我敢不说实话吗?”

当时公司的情况的确岌岌可危,就连他们几个高层,也都心慌意乱。小会计见这段时间,公司只有出账,却没什么进账,时不时还会有人上门催债,甚至还收到过法院的传票。和Z那么说,也不奇怪。只是D不明白,这些问题,老板娘为什么不直接问S,反而要偷偷摸摸问一个小会计?

D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当天凌晨,D突然接到S的电话,要他马上去一家夜店。D一头雾水地跑过去,只见S正在包厢里发酒疯,桌上,地上,乱七八糟丢了好几个红酒瓶和碎成渣的高脚杯,红酒鲜血般撒的到处都是,屋里有两个小姑娘吓得手足无措,见D来了,赶忙溜了。

D觉得奇怪,他知道这几天S的压力很大,要安抚好厂家;要四处筹钱付预付款;要稳住银行的人,免得他们釜底抽薪;要四处托关系,解封工地;夜里还要和餐厅股东开视频会议,讨论解决办法。忙得团团转。一件事应对不好,都要命,D自付要是他身上压了这么多事,背了这么多债,早崩溃了。可S似乎很享受这份压力,状态一直很好,甚至有些亢奋,事安排的井井有条,一点也看不出慌乱。

怎么现在一下跨了?

S见D来了,一把拉过他继续喝酒,干一杯,举起话筒吼几句,原本很欢快的情歌,被他吼得如杜鹃啼血,老猿哀鸣,吼到一个高音时,突然失声,张了好几次嘴,一个音都发不出来,他怔了一下,猛地跳起来,把话筒狠狠砸在地板上,然后,像被骤然抽去了筋骨,一下瘫倒在沙发上,哇地一声哭出来。

D隐约猜到了什么,可又不敢相信。他也不懂的安慰人,手忙脚乱一通安抚,终于让S平静下来。然后搀他去厕所吐了一番,再扶上沙发,给他叫了一杯热茶。S喝了一口,就吐了出来,嚷嚷着还要喝酒,抓住桌上剩下的半瓶红酒,仰头就灌了下去,等D上前抢过瓶子,酒已经被喝光了。然后猛锤自己胸口,说胸口闷,折腾了好一会,才稍稍平静。哑着嗓子告诉D到底发生了什么。

原来,昨晚S回去,把公司的现状毫无隐瞒地告诉了老婆,然后陪着小心,请她回去和家里人说说,能不能凑一笔钱,应应急。S本想着,以他们的伉俪情深,老婆一定会连夜赶回去求援。没想到,她老婆问了很多问题,又迟疑了半晌,方用一种很公式化的语气道:“让我想想,明天回去问问我爸再给你答复吧。”

S以为她要好好想想怎么和父母说,才能拿到钱,毕竟不是小数目,也没在意。没想到,第二天晚上,Z回来,东拉西扯说了半天,一会儿说他爸爸的建材市场马上要付明年的租金了;现在建材生意也不好做,他们竞标的一个工程出了岔子,赔了一大笔钱;手头几间写字楼根本租不出去,不仅没收入,每月还要还贷款,付物业费。林林总总,总之一句话,他父母手头没钱。

Z不知道,他爸爸的理财顾问是S以前的下属,当初还是S介绍他们认识的。所以岳父账上趴着多少钱,S一清二楚。S强忍着心里的不快,道:“既然爸爸不方便,就算了。你把房产证给我,我明天找家财务公司抵押了,借些钱出来。”

老婆闻言,反问S:“你窟窿那么大,这点钱够堵吗,万一堵不上,破产了,让我和孩子住哪儿?”

S只好耐下心来解释:“外贸这单,就算被骗了一笔钱,也亏不了多少。只不过正好碰到整顿金融,期票不能用,公司现金流又紧,才会这么狼狈,只要这笔款付了,过了这关。过完年,等几个单子的信用证开过来,资金就活了。那块地手续是全的,只是操作上急了点,又碰上楼市整改,才会被封的。现在政策已经松了,只要合规,都能拿到三证。我老上级周行长的亲戚是房产局的,他帮我疏通过了,对方说只要整顿好了,很快就能拿到施工证。我已经联络了几个买家,给了他们一个优惠价,只要手续一齐,工地一开工,他们会出手每人买几套。收来的钱,足够应付工地的支出和利息。连锁餐厅的股东已经决定,关掉八家亏损得最厉害的餐厅和两家中央厨房,这样餐厅就不用再贴钱了……”

S说,他低头解释了半天,可老婆不为所动:“生意场上的事,哪能说得准,万一没衔接好,我房子不就没了。”

S终于火了:“这房子是我花钱买的,我有权处理!”

没想到她老婆嗓门更高:“谁能证明是你买的?房产本上是我名字,我不同意,就不行。”

S被噎住了,他没想到老婆会这么说,喝了一口水,平抑了下心情,又哀求道:“我们夫妻一场,你总不会为了一套房子看着我破产吧?”

“那也是你应得的教训,谁让把那么大一笔钱随随便便给了别人的,自己傻,打肿脸充胖子,硬要做好人,赔了钱,还想打我房子的主意?没门!”

S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横眉冷对,出言如刀的女子,就是他平日里温柔体贴,笑靥如花的妻子。他感觉胸口像被卡车猛地撞了一下,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又沉默了好久,S又鼓起勇气问道:“问最后一个问题,我要是真破产了,你还会跟我在一起吗?”

Z低头看了茶几好一会儿,一言不发站起身来,快步上楼,进了卧室,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S告诉D,那一瞬,他感觉自己的脊梁也砰地一声粉碎了,一下子瘫倒在沙发上,脑子里各种念头呼啸来去,却什么都抓不住。

那感觉痛不欲生,他只求一醉。

D对我说:“看到S哥但愿长醉不复醒的样子,我震惊得连句安慰的话都想不出来,S哥平时怎么对待Z,我们都看在眼里。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果真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吗?”

那天,D把喝得烂醉的S送回了家,可在门口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开门。D用S的钥匙开了门,把他抬进了卧室,他见床头柜上有张纸条:“我需要冷静一下,先带儿子回娘家住几天。接下来的路,我们都需要想想清楚。”

D说:“后来S告诉我,第二天他醒来,发现Z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房产证、证券现金、首饰、满屋子的驴包、甚至连客厅橱柜里摆着的英国银餐具和日本老茶具,都塞进那辆宝马里,带走了。”

D担心S会一蹶不振。没想到第二天一早,他来到公司,发现见S已经到了,在给助理安排工作,他见D来了,叮嘱他不要把昨天的事说出去,然后拖个行李箱出门了。

S出去三天,终于在最后期限筹到了钱,D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只是看着他瞬间老了许多的脸,就知道这笔钱,来的绝不轻松。

可筹到钱,不过是S过五关斩六将的第一关,他能不能完成千里走单骑,谁也没把握。那年春节,全公司的人都过得战战兢兢,生怕接到消息,说公司解散了。

还好,过完年,事情向好的地方发展了,那张单子顺利交货,公司又顺利签下几个大单,现金流没那么紧了,总算又过了一关。

“外面的关过了,家里还有一关等着。”D道:“过完年,Z的律师就来了,要和S哥谈离婚。本来S哥也死心了,准备好合好散,别墅和车子也准备给她了。没想到Z狮子大开口,不仅要这些,还要外贸公司、餐厅、地产公司的一半资产。不要股份,全部折现金给她。Z扬言,S要是不满足她的要求,就法庭上见。银行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他们要离婚的消息,S银行的小弟兄偷偷提醒他,贷款人的一举一动,银行都很关注。S如果离婚,而且是这种净身出户般的离婚,银行会认为他们合谋转移资产,说不定会立刻收回贷款。S无奈,只好苦苦哀求Z,要他看在夫妻一场的份上,给他两年时间,两年过后,一定给她一大笔钱。现在要是一拍两散,S垮了,Z不仅拿不钱,说不定现在的房、车都要被拿去抵债。Z又派人调查了一遍,证实S说的是真的。她也怕真的鸡飞蛋打,只好同意了。”

外贸公司稳定了,S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另外两个项目上。可他怕万一照顾不到,又出什么乱子,于是准备改组公司,让公司更规范,更容易掌控。

“那个女人就是那时候过来的,据说是S哥MBA老师推荐的。”D道,他一直叫S的女助理为那个女人,连姓名都不愿意说。

“我们几个一毕业就跟着S干,都没在大公司做过,你知道,小公司的人,或多或少都会有一点自卑,觉得自己不规范,听大公司的人说起什么愿景、架构、模式、流程,就羡慕的不得了。而且,说实话,我们那时已经是销售上亿的公司,再靠个人素质和忠诚度打拼,也实在有问题。”D道:“所以一开始,我们其实很欢迎那个女人,也对她报了很大期望,毕竟人家履历那么光鲜。”

“刚开始那个女人工作开展的还不错。把公司重新划分了部门,让大家各司其职;定好了每个部门的KPI考核;重构了工作流程,明确了传达、接收、回馈机制。然后找人导入企业文化,把我们折腾得够呛。”D笑道:“开始还觉得新鲜,可新规定推行下来,问题很大,原本一个人就能做的事,非要分拆开,交给几个人做。原本一个电话就能沟通好的事,现在非要通过内部OA系统写邮件。原本有了工作摩擦,喝顿酒就能解决,现在非要上报,让总经办协调。”

“说起这个总经办,本来那个女人说,是配合大家工作,增强各部门联系的,可到了后来,老板和各部门的信息传达和反馈,各部门之间的沟通,都要经过这个部门。S哥那时基本不在公司,所有的指令都通过总经办传达,我们有什么反馈,也只能通过总经办。说白了,就是要通过那个女人,那段时间,她成了我们事实上的老板。”

“这个总经办有点像清朝的上书房和明朝内阁,职不高,权不小。”我开玩笑道。

“我们都叫它后宫,后宫干政。“D一脸坏笑道:“我们几个老弟兄私底下说,那个女人不愧为混过大公司的,花花肠子就是多,借着部门改革,轻轻松松把自己送上二当家的宝座。”D苦笑道。

“不过,那也是她的本事,我们也认了,不是有句话叫,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吗?谁让我们没人家心眼多呢?可那个女人的野心不止于此。”D道:“有个部门经理要出差,晚上整理行李,发现有份文件忘在公司,赶回去拿。路过老板办公室时,听里面窸窸窣窣的,以为进贼了,踹门进去,发现老板和那个女人,正赤身裸体在沙发上干着,还用的是女上男下的****姿势。”

“靠,那个女人一来就给我们立规矩,不许我们再称呼老板为S哥,说太江湖,让人感觉不规范,她自己到好,直接上了老板,难道这就是大公司的规范?”

“后来呢?”

“后来S把那件事压了下来,那个经理没过多久也走人了。”D道:“此后,那个女人就以老板娘自居,在公司耀武扬威。我也能理解S哥,男人嘛,身边离不开女人,他老婆又在和他分居。可他要是想养女人,在外面养啊,放在公司算怎么一回事。S哥以前是多公私分明的一个人,再疼老婆,也不让她参合到公司的事里来,没想到,为了那个女人,开始公私不分了。”

“呵呵。”我坏笑道,“我听说,很多老板都用上床来控制女下属,让她们卖命。S总会不会也这么玩的?”

D低头想了想,一拍桌子,又“靠”了一声。

“后来呢?”

“一年以后,外贸公司进入正轨,那个连锁餐厅的股份卖了,楼盘也解封了,卖的还不错。S哥终于翻身了,Z没再提离婚,回家了。”

“啊?S总倒是很念旧情呀,这还能接受?”

“开始我们也为S哥不平,可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

原来,Z回来后,S先借银行换卡的机会,收回了Z那张不限额的副卡。然后又以别人的名义注册了几家公司,包括一家离岸公司,悄悄地把公司的资产都转移到新公司。把所有债务都留在Z占大部分股份的原公司。等一切搞定,S又借了一笔钱。到期故意不还,让对方告上法庭。法院一查,他名下的公司已经是空架子,唯一的资产,就是那栋别墅和两辆车。于是查封了别墅和车。法庭说如果在规定的时间内不还钱,就要拍卖房子和车。S和Z也会被列入失信名单。

Z在证券公司工作,当时刚准备升职,还在公示期。要是被列入失信名单,别说升职,工作也可能保不住。Z不服,说S借债,她不知情。可法院说,有证据表明,S借的那笔钱,都用在公司经营和日常消费上,Z是公司的股东,也是S的妻子,享受了权利,就要承担还钱的义务。

“Z意识到什么,还请律师到我们公司调查过,可她原本安排在公司的几个人,早被S哥清除了,她一点证据也没找到,只能卖了房车,还了那笔钱。”

“那件事闹得很大,我们还挺奇怪,S哥借了那么一大笔钱,公司几个骨干怎么一点风声也没听说?而且公司也没什么新项目要那么一大笔资金。后来,财务经理偷偷告诉我,那个债权人,是S哥的老同事,他下海开财务公司的钱,还是S借给他的。”

“有钱人的生活,真TM刺激。”我叹道。

“后来,又是一个深夜,S哥又打来电话,让我再去那家夜店,这次他又喝多了,但没砸瓶子,很平静的喝酒唱歌。唱的还是还是上次那首情歌。这次唱得波澜不惊,不悲也不喜,冷淡得听着让人心里发寒。S哥那次又喝醉了,我开他的车送他回去。路上,S突然笑了,说Z又提出要和他离婚。”

“直到今天我还记得S哥是怎么说的,”D模仿S的口吻道:““我说离婚可以呀?但你先看看这个,”我拿出一份文件,上面显示,我和她一起开的那家公司一共欠了多少钱,要是离婚,这些债务,我们一人一半,这些钱也不算太多,以她的收入,二十多年应该可以还清了。我还说,“你可以再回去和爸爸商量商量,老爷子不愿意帮女婿,说不定愿意帮女儿呢?还有,你让我开假账户帮你做老鼠仓的证据,我也都保留着,要是把它寄给证监会,你说会发生什么?“

我听了后背一阵发凉。

“是不是觉得挺可怕的?”D看见我的反应,笑了,递给我一支烟:“吸根烟,压压惊。”他也给自己也点了一根,“我更害怕,而且,我发现,我一点也不了解S哥,根本猜不出他到底想干嘛。那天,我第一次动了离开的念头。”

我猛地吸了一口烟,好冷静一下乱哄哄的脑袋。

“可我又不敢马上走,”D又道:“我要是主动提出走人,S肯定觉得我背叛他,他对老婆都那么狠,还不把我摁在地上摩擦呀。后来还是那个女人觉得我们几个老人碍他的眼,逼我们离开,我才借坡下驴,和大家一起走的,说起来我还要谢谢他呢。”

转眼到了下班的时间,我起身告辞,D非拉着我一起吃饭,看得出,他憋了一肚子话,很想找人聊聊。于是,我们一起去了一家火锅店,胡乱点了个套餐,几瓶啤酒,边喝,边吃,边聊。

“我走之前,还发生了一件事,”D道:“Z爸爸的那家建材市场突然失火了,好在消防局就在隔壁,刚冒出火苗,救火车就到了,大楼总算保住了,只是里面的货都烧完了。还好是晚上着火,市场里只有几个盘货和值班的人,一个跳楼把腿摔断了,还有几个被烟熏晕了,都送进了医院,不幸中的万幸,都没有生命危险。即使这样,事情也闹得很大,Z爸爸被拘留了。老太太知道S哥认识人多,厚着脸皮来请他帮忙,让他托人把老头子弄出来。”

“S总帮了吗?”

“他到真托人打听了,人家说了,出了这么大的事,连书记都被叫到省里挨了一顿臭骂。现在正在风头上,谁也不敢放入,人家看在S总的面子上,提醒他,赶紧擦屁股,把商户损失赔了,把医院里的人安顿好,千万别人他们闹事,等事情平息下来,说不定可以免于起诉,但那个市场,肯定不会再给他经营了。S哥把话带到,就不管了。”

“这下老头子一辈子的心血全没了,不过,总比坐牢强吧。”我说。

“本来,要是老头子在外面,或许还能想想别的办法。毕竟经营那么多年,上上下下都要给他几分面子。D道:“可他被关在里面,商户欺负他家里人不了解情况,拼命闹。家里人没办法,只好破财消灾。原想着大楼有保险,损失可以让保险公司陪。没想到老头子为了省钱,只给一幢楼投了保,另一幢没投。这下好了,公司账上的钱陪光还不够,不得已还卖了好几套房子,总算把该赔的都赔了。上面见事态平息了,终于把老头子给放出来了。前前后后,他一共在拘留所关了两个多月。老头出来后听说,不仅赔了大一笔钱,连市场也不给他经营了,着急加心疼,一下中风了。

“破了财,灾也没消,也够倒霉的。”

“谁说不是呢,S总只去医院看了老头一次,就没再露面。有些收尾的事没人处理,他就派我过去。”D道,“我从老头司机那里,听到不少小道消息。”

“那个司机告诉我,其实消防下过好几次整改通知了,改一下,也就几十万,老头子不舍得,硬说房子是租街道的,让街道出这笔钱。可街道说,按照协议,装修、维护都是市场经营方的事,凭什么让他们出钱。为这点钱,老头子和街道闹得很僵,所以,后来出事,街道宁可挨骂,也不愿帮他们出面。司机还说,老头是木匠出身,年轻时穷怕了,把钱看得太重,脾气又臭,所以得罪了不少人。他还偷偷告诉我,之前逢年过节我送过去的茅台,老头子每次只留下几瓶请客用,其余的都拿去卖了。S为了庆祝老头六十大寿,花钱给老夫妻定了一个欧洲半月豪华游,老头一打听,两人团费一共十几万,硬是跑到旅行社换了一个一万多的新马泰游,差额自己拿了。还让司机网上买了根假的爱马仕皮带,当礼物给女婿,好让女婿相信他们去了欧洲。”

“这老头子好坏也曾经有几千万的身价,做事这么小气?”我不可思议道。

“那司机还说,老头子除了找女人大方,干什么都小气,他在外面养了好几个女人,在她们身上花钱从不手软,结果他一病倒,那些女人都跑了。我还问司机,他养了那么多女人,也不怕被老婆知道?”

“你知道那司机怎么说?”

“他说,那个村出来做生意的,谁不包几个女人?老婆们都知道,只要不离婚,愿意拿钱回来,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摇头道:“这都什么人呀?”转念一想,“怪不得Z那么看重钱,又那么看轻感情,原来根子都在原生家庭呀。”

聊了三个多小时,我们又饿了,加了两份肥牛,几瓶啤酒,准备喂饱肚子走人。这时,D微信响了,他低头看了会,笑道:“老同事发来消息,那个女人今天也辞职了。”

D到了一杯啤酒,和我碰了一下,一饮而下,放下酒杯,飞扬的眉眼一下子又耷拉下来,“都是打工的,相煎何太急,那个女人也不容易。说起来,她比我们小十来岁,还是个小妹妹。她学校出来,直接进了咨询公司,从没在真正企业做过。这个女人是真以为,搞好了架构、模式、流程、文化,就能搞好一个公司。她一直没意识到,我们这种中小公司,需要的是实实在在的业绩,和认认真真做事的人,而不是那套华而不实的模式。而且,她还傻乎乎地认为,和老板上了床,就能在老板娘和副总之间二选一。她哪里知道,那套模式一导入,她就没什么用了。至于当老板娘---这年头,谁喝奶还养一头奶牛呀。还是too young too native呀。”

“吃一堑长一智,好在她还年轻。”我道:“S总现在怎么样了?”

“据说他也很迷茫,贸易战打得这么凶,外贸根本不赚钱,地产成了巨头的游戏,他这样的小老板也玩不起了。S哥自己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不过,听说Z又怀孕了,年底他又要做爸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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