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你百无聊赖之际就会显得特别的慢,大四在一定程度上已经没有了之前三个学期的课业压力,唯一伤脑筋的便是:论文答辩。在我的印象里貌似整个大四只忙了两件事:清考和码论文。宿舍里三个人——子龙在家准备——自从选好各自的课题以后就在绞尽脑汁作难产状,一言以蔽之,专业课程学得实在不怎么样,所以这几万字的论文实在无从下手。我拖了几个月才把第一段的概要增增删删的码出来。世间最痛苦的事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何况我们还算不上巧妇,又无米。
东子之前写的悼念外婆的小散文发表在了当地的一家还蛮有知名度的文学杂志上,杂志社老早就发来了表示青睐的招徕之意。“多好多难得的机会,没想到你这货这么顺其自然就要出人头地了。”邹胥在东子还在踌躇的时候就会拍肩膀怂恿他抓住这次就业机会,然后再加上一句鼓动:“前途不可限量哪。”我也为他感到高兴,只是邹胥和我都不知道东子失去了秋水的消息的处境,他总是强颜欢笑的让我们觉得他自己一切正常,事实上换成任何一个熟悉或者陌生的别人,在跟他平日里交谈、相处中根本就察觉不出他的内心的痛苦。我们也不是福尔摩斯,也就无从从东子少了煲电话粥的时间、不再提及到秋水的事情等等迹象里追查出蛛丝马迹。我们只是在后来才知道那个时候东子跟秋水的关系其实已经是名存实亡,或者说就是东子还在,秋水失踪了。秋水就这么突然从东子从我们的世界里蒸发了。日后每每谈到此事的时候邹胥总是要糗东子一句:“你去演电影肯定能拿奥斯卡。”不过那个时候东子已经有了家庭,他总是在一瞬间露出那种类似扼腕的叹息,然后表哈哈大笑以示:过去的事就不谈了。这些都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所以当时东子毅然决然表示自己不愿意上班打工想自己创业的想法的时候,我们都表示出诧异。邹胥替他剖析利害关系,说:“创业要钱吧,要资源吧,要经验吧,你哪样有?不如先去上班,攒钱,积累人脉资源,丰富社会阅历和处事经验,到时候嘛再闯一闯。”我也从旁表示附和,东子埋着头沉思,从我的角度看上去表现得像是漫不经心的样子,然后抬起头看着我俩说:“你们别劝我了,我决定了。”邹胥就问他创业做什么?他说:“我想做一个自己的文化公司。”我不知道当时邹胥懂不懂什么叫文化公司,文化公司具体是做什么的?反正我是一窍不通,所以心里一半替东子表示反对,一半又觉得很高大上倒是可以尝试一下。毕竟学涯数十载总觉得跟”文化“这东西沾点边儿的肯定从心底就有一种认同感吧。在我体内还在做思想斗争的时候,邹胥问东子:”你真的想好了?“东子没说话,点点头。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始干?”邹胥的话里透着他表示不再劝他转圜而予以肯定的态度。东子紧了紧上下嘴唇,嗓子里“嗯”了很久,然后说了一句当时我和邹胥都特别震惊的话:“我明天就打算离开这里去新疆创业了。”
“什么!?”这句话差不多是邹胥和我异口同声同时蹦出来的。
“你不等到毕业了?”我刚也想这么问东子,邹胥抢出话来,我跟着他一起等东子的回答。东子竟然笑了,看上去有点苦又有点愧疚,邹胥和我四目对视,东子转过头来看出我俩在身后眼神交流的意思,故作轻松的说:“不等了,想干就干。”我说:“咱们艰苦奋斗了这么多年,现在马上就要熬到头了,你就这么随便的放弃了?”邹胥铿锵的点点头说:“是啊是啊。”我们表示不理解东子也表示出不理解:“再耗一年混个文凭,有什么意思?”
“不是......”邹胥肯定是在东子说话之前脑子里有一番自己的高见,还没发表出来就被东子截住了,话头微一哽咽就连缀不下去呛在原地,脚倒是踩着四方的瓷面砖打转,手在头上梳过来梳过去像在整理思路,我说:“你等等,你真的想清楚了?你家里能同意?”
“我自己的事自己做主。”邹胥凑上来还想对我的话予以肯定加重份量,东子差不多是用油盐不进的态度告诉我们他的意思摆在这里没的商量。这件事情对当时身为学生的我们来说,太大了。磨拉久了,就习惯转圈的思维了。可是谁又能一下子跳脱出当下的走势,那时我跟邹胥的心里没有万千丘壑,没有超然的勇气,我们觉得对的事物我们没有想过它们为什么是对的,公交车早六点发车,即使偶尔晚点但它不会漏停任何一站。我跟邹胥可能就是在车子晚点之后还在等车,因为它会把我们带到固定不变的目的地,而东子现在决定打车前往。我们更喜欢固定不变,因为安全稳定,打车的路线太多,未知的变故太大。我们将东子的决定变成自己的惶恐,因为我们是要好的朋友,我们希望他安全稳定,前车之鉴的子龙已然那样了,我们已经非常痛心,不想身边的朋友再涂生枝节。对于固定不变的我们知道即使晚一点但是它终能到呀。可是东子突然告诉我们说要去创业,好吧!创业就创业吧,它毕竟是一个褒义词,代表年轻一代的理想与激情,也让我们感觉出在社会这个大整体里年轻个体的价值感。但也不用去新疆这么远吧!撇下心来就算是去了新疆,好在也是中国国土,千千万万的同胞不会说因为隔了省差了十万八千里他就不是同胞了,都是喝长江饮黄河受孕育千年的文化个体,这都能差强人意的接受。可为什么要中途辍学呢!这么想来,一下子就彻底推翻了前两条的情有可原了。话题又绕回去,邹胥说:“我觉得你有欠考虑,千万不能冲动行事。”我看东子的姿态表示暂时不想作回答,接着邹胥的话说:“摆在眼前就有一条捷径或者说比较好的路可以走,为什么不再好好考虑一下。”你知道的,我们个人总是喜欢并且习惯用自己的经验之谈去教育影响别人,“随心所欲不逾矩”,“约定俗成”,这都是从自己的出发点去考虑,自己排斥的或者不理解的总觉得不屑或者不正确。想起东子的话,我都想到用“父母在,不远游”来把他拉回来,邹胥虽然还没开口我也能感觉出他将要讲的话肯定是话软意思硬。果然,邹胥说:“你要明白我们作为男人,生来就背负了很多舆论压力,要扛起来的东西有很多,不能时时刻刻都活得潇潇洒洒,有想法是非常值得提倡并且也是非常好的一件事,年纪轻轻就死气沉沉,那国家还怎么指望我们?但是也要切合实际,讲究综合各方面。”然后穿插了一声叹息:“为人一世,一世为人哪。你懂吗?”我讲不了大道理但决定做个好帮手,说:“邹胥说的很对,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东子挺了挺脊背,端正了椅子,椅脚在瓷砖面上拉出一阵尖锐的磕牙声,侧面的表情告诉我他没有想据理力争,显得非常轻松没有急躁之态,这是一种象棋对弈中看穿对手未来三步以上的气定神闲。沉默是有杀伤的。邹胥显然乱了阵脚,显得婆婆妈妈,话里反复“额”“啊”,整理成文的话这些字眼后面肯定是带省略号的,而省略号的点缀要么意味深远,要么理枯词穷,这里显然是后者。末几句说完停下来自己觉得太短意思不够,马上停下来又觉得根本不起作用,转头问我:“你说对不对?““嗯对!””就是!“我几乎不假思索的陪他一唱一和。
“你给句话呀!”最后邹胥推推东子背,东子舒口气说:“你还叫我什么呢?”邹胥说:“我俩说了半天你当没听见啊?你能说服我们,我们就支持你,不然我们不会让你中途辍学的。”觉得程度不够动摇他,加上一句“除非你要跟我们绝交!”
“对!”我不确定是想知道他用来说服我们的理由还是用道德绑架来劝他回心转意。东子泄了气,身子软下去,我又开始内疚感觉好像是我跟邹胥联手逼迫了他,虽然形容不出来,但我感觉我们在让他放弃些什么,而且自始至终不是在用交流沟通的姿态。邹胥是老大哥,我们习惯了他在某些方面的强势,我向来跟东子保持平常心,不介入不干预,这促使我放缓了语速,降低了声调,问他:“你也跟我们聊聊嘛。”东子说:“我就是突然之间,觉得很累,以后想去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不论结果,享受过程。我知道现在我说服不了你们,但你们不希望我活得开心吗?”邹胥说:“我们当然希望你开心,但我们要面对现实。”东子说:“我理解你的良苦用心,我当然非常明白不能脱离现实,我也是非常现实的才做出这个决定。”邹胥说:“单且不论去异地创业这件事,中途辍学就显得非常不现实。”东子说:“我怎么没有之前就辍学反而是现在呢?”我问:“为什么?”东子转回头说:“该学到的都学到了,过程我享受了,结果不重要了。”邹胥急了,说:“你非要一意孤行是吗?”东子说:“我这不是一意孤行,我考虑了很久。”我对邹胥说:“你别急嘛。”邹胥抬头说:“我能不急吗?读了这么多年书,还差一步了,就不走啦。”我说:“我们听东子说。”东子说:“我没什么可说了,我希望你们理解支持我。”邹胥咬了牙叹息:“犟驴。”我问东子:“你可想清楚了,没有后悔药吃的。”东子说:“本来我还动摇,亏你们把我说通了。”邹胥说:“废了半天口舌,纯当放屁了,榆木脑袋,浆糊脑子。”东子说:“还是这话听起来顺耳。”邹胥气得没话可说,表示要绝交。我说:“劝着劝着你怎么还动了真气了。”邹胥指着东子的头说:“你瞅瞅,已经痴心疯了,铁石心肠,油盐不进。”我又要劝邹胥又要劝东子。邹胥在阳台的隔门前伫立着,拤着腰,头歪斜着,从颈部的动作我看出他在默默的叹息,他是我们这个宿舍的“大家长”,孩子忤逆,拉不回头,前途未知,忧心忡忡。我看着外间的这寒月里的光映出他的叠在地面上的影子,瘦小的一爿,顿生“大漠孤烟直”之感。然后影子的尾端猛一晃动邹胥昂直了头,走到自己铺位下的衣橱前像找东西,因为橱门朝向我们这边开合,挡住了我的视线,并不清楚他在找什么。匆匆的合上橱门只跟我说一声“我出去一趟”,挎着背包夺门而去。等室外传来的邹胥下楼的脚步声越来越弱了东子凑上来跟我说:“我不是要故意叫邹胥生气的,我知道他是为我好,今晚我请客,你帮我跟他传话示示好嘛。”然后嬉皮笑脸的冲我咧嘴。我佯装生气说:“你们可能上辈子是冤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