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幽冥河。
怨灵带起的阴风压倒偏院的水草,直接灌入屋中。桌案上的几张宣纸被吹落,抚过叶无尘的发丝。
她望一眼窗外凌乱的雨,起身去关门。
在她的身后,一片浅粉色的海棠花瓣悄然钻入窗子,打着旋飘飘悠悠地坠落桌案。
叶无尘插好门栓,冷眸一转,微微侧首道:“阁下是何人,怎么进入房间的?”
“小丫头倒是机灵,反应还挺快!”
站在叶无尘身后的人声音中带着几分欣赏,似乎并没有敌意。
叶无尘转回身来,那张墨绿色的面孔直映眼帘,迅速与沐黎的记忆重合。
她微蹙了蹙眉,“是你?”
叶无尘对眼前这个四不像的老头儿没什么好印象,沐黎的死虽说与他无直接瓜葛,但也脱不了干系。
沐黎上岸之前与蓝珊瑚定过血契,这老头儿违背承诺,助暮浔将她拉回地宫,剜心割肉拿到七芯泪。
她以为的逃出生天,不过是跌入更深的地狱。
如果没有重返地宫,她就不会知道夜月明对她的好全是利用,更不会带着怨恨离开这个让她绝望的世界。
这种怨恨化作叶无尘与夜月明之间的鸿沟,无法逾越。
老者收起笑意,悔恨随即回荡在眸中,叹了口气,“我是来弥补当年犯下的错的。”
叶无尘唇角勾起一抹冷漠的弧度,绕过老者俯身拾起散落满地的宣纸。
“我与背信弃义之人没什么好说的,而且我不是沐黎,替她做不了主。”
她想,就算是沐黎,应该也不会原谅他吧……
老者的嗓音压得更低了,深沉开口,“并非是我背信弃义,是冥主来找过我……”
一张宣纸滑出叶无尘的手,她失神地看着宣纸重新落回地面。
她的心脏猛一收缩,突然有种莫名其妙的错觉,她像被困在笼中的兽,生死皆掌握在猎人手中,任人摆布。
可她什么也没说,缓缓起身将宣纸放回桌案压好。
“你当真一点都不好奇?”
叶无尘的反应实在出乎老者的语聊,他竟有点看不懂这丫头了。
她果然不似当年的沐黎,沐黎经不住激的。
叶无尘静静听着窗外的骤雨疾风,这雨似乎比适才更大了,她不知为何隐隐有些不安,心口堵的厉害。
半晌,她冷声道了一句,“我不需要通过旁人之口了解夜月明,更不需要道听途说,我会无条件信任他。”
她相信他,但一直没有回到他身边,是因为还没想好如何面对他。
“你会想知道的!”老者语气笃定,伸手隔空吸过桌案上的鎏金瓷瓶。
叶无尘的目光立刻寒如深潭,她严阵以待注视着老者,“老头儿,再不放下别怪我不尊老。”
瓷瓶里收集的,是蓉姨残存的魂魄。
老者气定神闲地旋开瓷瓶,手腕一转倒置过来。
刹那间,金粉漫天飞扬。
“你找死!”叶无尘真的怒了,她拔下发间的银钗刺向老者。
老者依旧安然自若地站在原地,没有躲闪,甚至连脸上胸有成竹的表情都未曾改变一下。
……
“不然,蓉姨还是随我回冥宫吧。”
温柔磁性的声音突然在叶无尘耳边响起,她身形一颤猛地僵在原地,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寻找那个声音。
“丫头,别找了,是风的声音。”老者后退一步迈出房间。
他眸中流露出复杂,“有些事,你应该知道的,我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些了。”
老者双手合十召唤龙身,黑龙呼啸腾飞,改变了和风偏院的风向。
南风转为西风,金粉飞舞的方向随风而变,声音又一次传来:
“我要在这儿等我的囡囡回来,囡囡不回来,我哪也不去!”
……
这个声音叶无尘也再熟悉不过了,蓉姨只有在神志不清时才会像小孩似的无理取闹。
但这段对话,无论是在记忆还是现实,叶无尘都从未听过。
她身处金粉纷飞之中,终于身临其境地听闻沐黎消失后发生的事情。
……
“囡囡,我的囡囡不见了,她一个人会冷、会害怕的……”
“蓉姨放心,我在寻她,我一定会找到她,有句‘对不起’我想亲口对她说。”
……
“你昨日也来过,也是在等我的囡囡吗?”
“蓉姨,我是她的……一个朋友,一个伤害过她的朋友,我还有资格陪您一起等她吗?”
……
“我的囡囡喜欢一个身穿红衣的人,是不是你?”
“我这种混蛋,配不上她的。”
“爱有什么配不配得上,我看你像我女婿,你喜欢我的囡囡好不好?”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爱,但我真的很想保护好她,她受过得罪太多了。”
……
“蓉姨,我找到她的下落了!她的魂魄重返阳间轮回。”
“蓉姨,你要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
“等我,带她一起回来。”
……
风止,璀璨满天的金粉聚成一缕闪耀的游丝重回瓷瓶。
老子拧紧瓶盖,放入叶无尘手心,“正如你所闻,这就是蓉姨三百年前的记忆片段,自你走后,她就受刺激过度变成那样了。”
叶无尘的思绪还未拉回现实,夜月明的话语依旧在耳边萦绕。
他的字里行间仿佛透露着笑意,每一字都砸在了她的心上,激起久久无法平复的波涛。
“所以,”叶无尘缓缓开口,“你来就是想告诉我,我现在能站在这,全是因为夜月明对沐黎的爱?”
“不,那叫愧疚!”老者断然否定,“冥主爱一个人是怎么样的你应该最清楚。”
他爱叶无尘,可以任由她释放天性,可以倾权天下给她明目张胆的偏爱。
他给她的爱,可以没有下限。
只要她回头,他永远就在身后。
叶无尘不语,默默攥紧了掌心中的鎏金瓷瓶。
老者捋着胡须,摇摇头,“小丫头可真倔,还有一道心结没解开吧?”
“我今天没心情,改日再聊吧。”叶无尘现在很乱,而且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根本无心再听老者说话。
好像有件很重要的事在等着她去做。
可她明明没有事情要做……
老者望了眼窗外厚重的黑云,“改天怕是来不及了,我知道你还在犹豫什么。”
“七芯泪的秘密,世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人们皆传七芯泪因爱而生,是心头肉上的七色逆鳞,拥有解开御龙枷锁的力量,暮浔为得到它更是不择手段,甚至赔上沐黎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但他们不知,七芯泪的种子一旦在心上生根发芽,不及时拔除会使心脉衰竭。”
“冥主一早便知七芯泪能慢性致死,所以来珊瑚圃找我,借暮浔之手拔出你心头的七芯泪。”
“他宁可费此周章也不亲手伤你,是因为舍不得啊!”
老者一口气将当年的真相尽数道出,也把叶无尘心中的芥蒂一语点破。
她希望的夜月明,高高在上却又至情至义,在他的手中可以血流成河,但绝不能沾染一滴无辜之人的鲜血。
“我怎么知道你的话是真是假?”
纵使冰释前嫌,她依旧不依不饶地问了一句。
她不是信不过夜月明,她是信不过眼前这个背信弃义的老头儿。
老者自嘲地苦涩一笑,将头深深低下,“你自然可以信我,因为那颗七芯泪的种子是我当年失手种下的。”
这就是他要弥补的过错。
原本,那个七芯泪是该种在暮语汐心上的。
他已经逃避了许多年,自愧比不上一个涉世未深娇生惯养的小公主有担当。
他活该沦落今日这般境地!
叶无尘将鎏金瓷瓶放回桌上,收起满身锋芒,语气也柔和下来,“他现在在哪,我想去见他。”
这个傻子,总把付出深埋心底,从不告诉她这些事。
他太了解叶无尘了,他家的小姑娘倔得要死,别人的一丁点好都要十倍百倍奉还。
他给的好太多,他家小姑娘还不清会难过的,还是不告诉她得好。
老者双手呈出物象,“怨灵压城,鬼眼玄霜直逼宫门,冥主只身处于空城之中。”
叶无尘心一揪,她见过这些不人不鬼的东西,在那夜海底烟花时。
但她所见仅是怨灵幻术,这可是实实在在的怨灵啊。
如黑云般一眼望不到边际,就连夏雨仿佛都被怨气染黑。
叶无尘顿时一阵血气翻腾,控制不住地高声呵斥,“他疯了!他到底想干什么?”
老者一字一顿地说道:“同归于尽,冥主想凭一己之力就整个冥界于水火。”
针针见血,字字诛心。
叶无尘一时有些恍惚,适才的震怒一扫而空。
片刻,她回过神来,轻轻地问道:“能帮帮我吗,我想去找他……”
老者点头应下,召唤来黑龙。
叶无尘走出两步,余光瞥见衣柜中流光溢彩的明霞。
“麻烦您到门外等我一下,很快就好。”
待老者离开,叶无尘走到衣柜前,轻轻取下了那件陈放已久的凤冠霞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