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睢推开了地宫里面的最后一扇门,终于找到了他的女孩。
他看见奉瑾之后,瞬间如释重负,长长吐出一口久结于胸中的浊息。
此刻的元睢,一手提着滴答着血线的长剑,逆着光站在奉瑾身后。将眼睫一低,前额便垂下来有几缕散落的发丝,半遮半掩着脸际的血痕,跟那雪亮的眼光。
“阿赆。”他嗓音沙哑,透着一丝疲惫的温和,好像在安抚一个任性的孩子,“这回,可是你输了。”
奉瑾僵硬地抬起头,颓然瘫倒。不是任何一位将军,而是元睢。与她不共戴天的,最大的死敌。
“我……输了?”
她的拳头握得太过用力,竟连最后一枚红尾甲都咔嚓一声断了,掌心随即颓然松开来,黑色玉棋瞬间自手中哗啦啦散落一地。
朝阳公主筋疲力尽地紧闭上眼睛,噗嗤一声笑出声。她低下了头,笑得愈来愈厉害,全身瑟瑟发抖,整个屋子里飘满了她那令人失色的笑声。
元睢静静地站在一旁,黑潭似的眼睛始终凝视着她。不知过了多久,奉瑾身子还在抖着,却听不见笑声了,到了最后她终于抬起头来,元睢发现她的眼角闪动着隐约的晶莹。
他扔掉了剑,霍地上前两步,从身后把奉瑾用力地搂进怀里,那么紧。
他在她耳畔轻声,“我们回家去吧。”
回家。东魏的家。曾经是她的家,如今变成了他的家。
一时间,整个房间整座梧城,都在他的轻声中远去了。
奉瑾自以为得逞,却没想到走一着错一着,满盘落索一场空。她仍不甘心,冷冷盯着他,尖利质问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他掀开谜底:“你当初坑杀的五千人不是我带来的全部,其实,还有一千人。”
早在入关前,元睢就嘱咐那出去诱骗敌方打援之军的一千人,如果三日内不见他出城,则令他们留在城外,伺机而动。
元家在未夺位的时候,曾经是东魏最大的王爵世家,底下养着无数将士。说到这里时,元睢微微一笑,这在东魏素有天纵英明之名的太子,真是无时不刻都保持着近乎完美的安逸与体面。他看向公主的眼睛:“木石之流,安能置于玉棋之侧?”
他的意思是,奉瑾手下百万大军,不过是匆忙间纠集起来的乌合之众、威逼利诱得来的散兵游勇,而自己家一点一点带出来的精锐之师,忠诚,精密,高效,才是真正能征惯战的勇士——俯拾皆是的木头、石块,哪有资格放在玉棋的旁边,跟它一起用来博弈呢?
总之,因着先前元睢的嘱咐,那一千人谨遵到底了。他们在外面默默等待了三日,见元睢果真一去不复返,也不慌乱,而是自觉地分散开来,潜伏在城围附近的山林中,成为元睢布在外面的眼线。
同时,元睢受困于城中,并没有因为失势而一蹶不振。相反的,他精思熟虑,开始将奉瑾步步引入自己预设的局中。
她的确聪敏、决绝,但她也有最大的缺点,便是不可一世,得意便忘形。她向他挑战下棋?没关系。
可在对弈的过程中,元睢却尽可能地让她赢——他的棋术早已高明到了能从容地下输却不被奉瑾察觉的境界,只不过是装出被骗的样子,一而再再而三的满盘皆输。奉瑾益发精神焕发,觉得连大哥哥下棋都输给自己了,曾经的自己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正是这种自以为能将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上的错觉,从而使得她越来越自负,越来越跋扈。
他看在眼内,心中暗笑摇头:阿赆到底还是孩子心性,一看就透,一激就动。
然后耐着性子,一直等到她从兴高采烈到无聊厌倦,他才故意一赢……而且是装作非常艰难才赢过她的。
奉瑾果真疏忽,慷慨地输给他一只鸽子。可她虽得意,却不完全忘形,给他的鸽子性情懒惰,绝难远渡千里。不过那有什么要紧?他只需要它能飞到城外就够了。
后来,鸽子成功地降落在城外的林中,如愿让元睢的人拾获了。他们抽出了鸽子脚里绑的裂帛,当然能认出来上面那是主公的字迹。
元睢要求的不多,只是吩咐下属迅速跟国都的纳兰公子取得联系。
纳兰枚。
满朝之中,元睢最信任三弟的才干。在他看来,纳兰枚的混世安时、无欲无求,看似难容于朝堂,其实都是深藏若虚的表现。他并非不知世故,反而正因过于清醒,洞明世事,才会厌烦熙熙攘攘,一心想要归去。
朝廷上一批奉家旧臣,不知其中有多少耳目,元睢担心自己被俘的消息传回去之后可能导致朝廷动荡,皇帝病重,太上皇年迈,大势突变,谁来镇住那一群阴狠龌龊的大臣?事兹体大,故在给纳兰枚的密信中恳求:“我知三弟才堪佐理,如今国中有事,望您不嫌疲劳,权管数日,以定乱局。”
纳兰枚收到了由元睢下属传递过来的密信,他没有辞让,并心思缜密地给了元睢第二只一模一样、可以灵巧飞翔的信鸽——为了迷惑奉瑾,以便暗度陈仓。这一只能够在国都与梧城之间自如来回的信鸽,将来就成为了元睢与纳兰枚联手布下的罗网中延伸得最长的一根丝线。
元睢身虽在敌营,但他知道纳兰枚既然答允了,就绝对不会辜负自己的重托,所以便对朝廷那边放了心,转而全神贯注于旁边的奉瑾身上。
那么形势是从何时开始发生逆转的呢?
封爵仪式那日,元睢与奉瑾大吵一架,不欢而散,随即他又追悔莫及:不知奉瑾在一怒之下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他飞鸽传书与纳兰枚,授予他一个“万全之策”,然后趁机逃出了梧城。
不久,纳兰枚便依照他给出的计谋,大破来袭的四十万叛军,守卫了国都;紧接着,况知归奉命出征,攻打雁门关不下,也是他自请另领一军,暗自从背后突击梧城。
至此,百万叛军被剿灭殆尽。
这一盘方圆千里的大棋,纳兰枚落子朝中,主持大局;元睢落子塞外,待隙而乘。最后并力合攻,终于将棋盘对面的奉瑾给算计得满盘皆输,一败涂地。
奉瑾听罢始末,心如死灰。
元睢淡淡道:“你对自己的女儿身耿耿于怀,可我从来视你平等,是棋逢敌手的对象。这一场博弈由始至终公正合理。只不过,如今,你该愿赌服输了。”
一出打龙捞凤的大戏至此落幕。
二人并肩坐在马车里,从雨雪霏霏的塞北,一直回到杨柳依依的国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