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66873500000003

第3章 见我未来的夫君去

1

说起缺月坞,没人知道它真正的老板是谁,单知道每日守在店里的那位小哥,只是个管事的小老板。

小老板,就是你跟他谈啥,他都拿不了主意。

还有就是这家新开的古董店里,卖的都是极品宝贝,眼界高的人拿在手里一掂量,心里就明白了个大概。

“汉魏的?”

晋诚正打着算盘,闻言抬眼:“是。”然后也不管这单生意做得成做不成,接着把账簿算了个底朝天。

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轻轻点头,人站在店铺正中央的位置,一眼把这店给瞧了个透。

打门进来左右两边各立着三个红酸枝陈列木柜,三层,上面放着不少的好宝贝。就是摆放得没有章法,若是叫那些认不得好货的人瞧了,兴致也就败光了,摇着扇子就出门,也许再也不会踏进来一步。

男人转悠一圈后走出店铺,在樟木招牌下打量了好一会儿才离开。

缺月坞开在西关街街中央,这会子正晌午,街上除了讨生活的小贩没什么人。他提褂上了一辆黄包车,拐过好几个弯,最后在洛晖楼前停下,往里走,进了间包房。

“怎么样,怎么样?有打听到什么了?”迎面而来一个中年男人,叫作付三,胸前配着块怀表,西洋货。

他跟付三的关系,只称得上有过生意往来的相识之人,连“熟”字都说不上。这次碰面,是前两天付三登门拜访,说是请他帮个小忙。

男人坐下后斟了杯酒,摇摇头:“就那位小哥在,名字好像叫晋诚,怎么写我也没问。”

“就这样?”付三靠近坐下,此前等得口干舌燥,现在听闻这丝毫无用的消息,更是急得额间冒汗。

男人举杯的片刻瞥了付三一眼,然后开口道:“你劳什么心思也变不回宝贝,要说你这忙,可算不上什么小忙,连人家店里什么情况都摸不清,我怎么谈得上帮?”

付三握拳往桌面上轻轻一砸,掩额,叹息两声,脑子里浮现出两个字,犹豫着问:“如果找上孟家……”

“孟家?”男人挑眉,“你是说湖塔港孟家?”

付三觉得有希望,趁势说:“是,湖塔港孟家。若是请动了孟家,这事儿是不是就好办了?”

男人的手指轻点桌面。沉闷的声音砸进付三的耳朵里,这下不仅额间有汗,整张脸也红了。

说起来,是有些丢人了。

付三记得那日是阴历三月十六,再过两日便是他老丈人的六十大寿,他寻思着要是献上一件好宝贝,准能哄得老丈人开心。他给了老丈人身边的一小厮十个大洋,打听到老丈人最近总爱在西关街上那家缺月坞里停留,说是瞧上一面铜镜,喜欢得紧。于是他遣人买下铜镜,收在房间里,只是没想到,阴历三月十八那一日,宝贝不翼而飞了。

同一日,天津万国桥重建工程历时八年,终于在1927年4月17日竣工。

男人想了片刻后,问付三:“我听你提起过,不止你一个人遇上了这事儿?”

付三点头:“前前后后加起来足足有十个人。”他伸出手比画着,然后在男人的眼神中讪讪收了回去。

“那就好办了。你叫上人,闹一番,要是还没辙儿,带上人往孟家门口一站,说什么孟家也不会不管的。”男人偏头,说了个主意。

“这……”要是在孟家门口闹起这事儿,他就显得为难了。

说到湖塔港孟家,他不敢惹,可是这宝贝,他也舍不得。

两难啊!

男人起身:“我能帮的,就这样了。你自己心里掂量着吧。”说完伸手拍在付三的肩上,像给他下一剂镇心汤。

“酉老板。”付三一转身,叫住门口的人。

思量几番,他磕磕绊绊着问:“这法子行得通吗?”

“行不行得通,不都得试一下嘛。”

门被扣上,付三颓然坐下,然后一个巴掌打在自己脸上:“混账!”

晋诚在柜台边上打着盹儿。

前一天夜里他被隔壁斗掌柜抓去斗了一晚上的蛐蛐,一早又被赶回了店里,这会儿上下眼皮打架打得厉害,半掩着店门想偷懒。

反正他家老板上天入地地四处飘着,也管不着他,他想偷几回懒都是可以的。

晋诚嘴里咂巴着,梦见香饽饽了。晋诚伸手一掏就掏了一个,他仔细摸了摸,然后递给旁边的乞丐:“秋姐儿,你先吃。”

粗布衣衫穿在身上,谁也看不出蹲在地上的人是男娃女娃,就听见跟在一旁的小哥儿管乞丐叫“姐儿”。

晋秋掰开一半,塞进晋诚嘴里:“好吃不?”

“好吃!”他狼吞虎咽,把那半个饽饽吃得干干净净。

晋秋又递给他剩下那半个:“那这半个你也吃了。”

“秋姐儿?”他不敢拿,心里明白,换在富贵人家里,他跟晋秋,只谈得上是下人跟小姐的关系。

晋秋故技重施,把饽饽塞进他嘴里,拍拍手:“干瘪瘪的,能吃死人的,你死好过我死对不对?”

他点头,背过身啃那剩下的半个饽饽,蓦地抬头瞧着乌青色的天,心想才吃不死人呢。

秋姐儿从小就爱唬他,也最疼他。其实她早听见他肚子里的雷声了,就是说不出好话来。

本来以为是个好梦,哪晓得梦里那半个饽饽还没啃完,晋诚就被人一巴掌打摔在了地上。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揪着他的衣领子,把他拎到半空中。男人脸上的横肉一晃一晃的,看起来比大当家的,也就是晋秋她爹晋雄还要凶。

他低头,瞧见秋姐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真难过,他家秋姐儿怎么能跟个没事儿人一样光看着他呢?

这时候她不应该冲上来把横肉男人一拳打倒在地上,然后把他踩在脚下,恶狠狠地说:“敢欺负老子的弟弟,你狗胆子长虎豹子身上了?”

可是,秋姐儿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又一个巴掌拍在他脸上,比刚刚那巴掌疼上千百倍,是真疼。

一双眼睛模模糊糊睁不开,身子被人晃着,晋诚觉得脑袋晕得像在港口边上吃了百来斤虾兵蟹将,好想吐啊。

“喂,快叫你们老板出来!”

“小子,你装死是不是?”

“天啊,这小子吐我身上了,我这可是丰伊斋的上等料子啊!”

“揍他!”

……

乱哄哄的声音齐齐炸进耳朵里,这时候晋诚要再不醒,可能连命都快没了。

一阵冷风刮在耳窝子边上,晋诚一哆嗦,人缩到钱柜下,将账本顶在脑袋上:“看中什么随意拿,别打我就行!”

钱不钱的不重要,命最值钱。

半天了没听见声响,晋诚捉摸了下,然后探出半个脑袋,瞧见店里的八仙椅上坐了好些个怒气冲冲的人。他伸出手指数了数,刚好十个。

坐得离他最近的就是付三,手里掂着那块西洋怀表,鼻子里哼出声:“你们老板呢,叫他出来。”

晋诚颤颤悠悠地站起来,那些人的目光全都落在他身上。

他退后一步:“付老板,您也来过我这儿几趟了,这店里您也一眼瞧得干净,宝贝真不在。”

“少扯那些没用的,今天要是见不着你们家老板,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付三话一落,身后的九个人就站了起来。

晋诚吓得腿软,擦擦汗:“别呀,您几位都是有头有脸的,跟我一个小杂役有什么过不去的啊?我家老板真不在,至于她在哪儿,我也不知道。你看这样成不?等她回来,我挨个去府上请各位回来详谈?”

付三跟身后几位都是生意人,晋诚话里的意思,他们心里都明亮着,这意思就是叫他们等着。

“等?这宝贝是从你们家出来的,现在丢了,还不止丢我一家的,你说说是老天看不得我们财大气粗,还是你们看不得?”付三急得连话也分不清好坏了,话一落就听见身后的人咳嗽了好几声。

晋诚听了捂着嘴笑了一声,然后在异样的眼光中站直了身子。

“付老板您这话可不对,咱这虽然是个小店,可是当初这宝贝跟着您出了这店门就是您的东西了。这东西后来怎么着了,是摔了还是丢了,跟我们店可都没关系。”晋诚回到钱柜前,漫不经心地把账本摞好。

这下不只是付三,剩下的九个人齐齐拍了桌子要讨个说法。

“各位老板,说法我这里没有。要是你们拿不定主意,要不你们去警察厅瞧瞧,也许他们能想个办法出来。”

谁也没想到晋诚先把自己给卖了,生生要把自己往警察厅里送。

烂招抵狠招,更要命。

“不行!说什么也得叫你们老板出来!”

“对!去警察厅就去警察厅,看谁能横得过谁!”

……

一群人拉扯着晋诚,钱柜上被扫荡得乱七八糟,晋诚还有心思想着要是秋姐儿见着了,准骂他没收拾。

唉,要是秋姐儿在就好了,也许他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狼狈得快被人扒拉下裤带了。

他心里正念叨着,门被推开,进来个男人,穿着一身长衫马褂,戴着顶毡帽,摇着扇子倚在门边。

“做什么呢?打劫啊?”声音细腻,听着像个女儿声。

晋诚变了脸色,人趴在钱柜上,一只手死死扒着柜台,另一只手扯着裤带,脚上不停歇地踢着付三。

“秋姐儿,帮帮我。”

“啧!”晋秋合上扇面,慢悠悠地走了进来,站在钱柜前的绿檀横木边上,一双眼睛挂在晋诚身上,往下一点,就看见他抓在手里的裤带。

“现在民风这么开放了?各位爷青天白日就有如此兴致,我是不是打扰着了?”说这话的时候她故意掩着嘴,像是在调笑。

付三瞪了晋秋一眼,开口道:“今日不做生意,哪儿来的就滚哪儿去,别在这里瞎掺和。”

话一出,好像他才是这家店的主人一般。

晋秋颔首:“哦……”又问晋诚,“你什么时候背着我偷偷把这店给卖了?”

拉扯声骤停。

付三招呼着其他人停手,上下打量了一番,问晋秋:“你是这店的老板?”

“要是你私下没偷偷把店卖了的话,”晋秋指着晋诚,“那我应该还是。”

“秋姐儿!”晋诚恼,怎么这时候了还在开玩笑呢!

付三松开晋诚的衣领子,从口袋里掏出张票据,“啪”的一声拍在晋秋面前。

“这是在你家买的。”付三指着票据上的字样——

错金银凤纹铜镜,价值一千五百个大洋。

“哦,是有印象,怎么,假的?”晋秋坐在八仙椅上,抻理着长衫。

付三说:“假是不假,就是宝贝丢了。”

“老板,你这就不对了。钱货两清,任谁家买卖都是这个道理。”晋秋不慌不忙,给自己斟了杯茶,手碰上杯沿时,才发现上面落了灰,指间一捻,叹口气,“你小子。”

她说的是晋诚,听进付三耳朵里,误以为称呼着自己,一股火烧在喉口,就要冲上头顶。

剩下九个人面面相觑。

他们是被付三叫来的,起初觉得丢了个物件而已,能有多大事?可是人多一合计,宝贝都是出自缺月坞,没了两天就全给丢了。要说是巧合谁也不信,就怕是谁刻意而为之。再一想,自己本就是个生意人,连样宝贝都给看丢了,传出去以后谁还敢跟自己做买卖。

于是,他们听了付三的唆使,往店里一站,想要个说法。

可是这会儿,人家店老板说得也不差理儿。

钱货两清,生意规矩。

这下谁也没开口,刚刚还闹哄哄的缺月坞里现下安静得只听得见店外小贩的叫卖声以及杂乱的脚步声。

“外面出了什么事儿?”离付三最近的男人问。

“那谁知道?”旁边的男人答,然后偷偷扯付三,小声地问,“付老板,这下怎么办?”

付三也没辙,给后面几人使着眼色,输什么也不能输了气势,一个女人罢了,大不了……

“付老板,还有事儿吗?”晋秋微微抬头,一张素净的脸看着英气又不失妩媚,像长在悬崖峭壁上的一株莲,干净却危险。

付三被她横冷的眼神吓着,脑子被外面的声音吵得嗡嗡响,手一挥,妥协了一般带着人往外走。

“付老板,”晋秋叫住付三,“要是还瞧得上店里的东西,随时来。就算今天你闹了一番,但是咱之间,生意还是能做。”

真能给人添堵。晋诚心想。

付三摆手,去他的生意还能做,老子另找个地方说理儿去!

推开门,外面卷着风沙跑过一群人,走在最前面的人拉着匆匆而过的一人问:“出了什么事儿?”

“孟少爷回来了!”那人说完就往港口的方向跑去。

付三是最后一个出来的,心里一思量:孟少爷?

“付老板,咱这下怎么办?这说法……”还要不要了?

可是话还没说完,付三截住他的话:“屁的说法,你没听见孟家大少爷回来了!就是掏空她店里的所有宝贝也比不上这位活祖宗!”

说着,他拦下一辆黄包车:“走,去港口。”

缺月坞内,晋秋双手湿漉漉的,她刚从后院回来,手里的茶杯被刷得锃光瓦亮,杯底还滴着水珠。

晋诚递给她一方丝帕,她接过,擦干净手后扔在钱柜上。

外面的风沙席卷着,晋秋探头,问一旁洗茶的晋诚:“是他回来了?”

晋诚将外面奔走相告的消息落了实,应她:“回来了。”

她整理着毡帽:“成,咱也去凑凑热闹。”

一脚跨出门槛,她听见身后的人问:“茶还喝不喝了?”

“喝个屁,见我未来夫君去!”

2

港口边上,簇拥着一群人,热闹不已。

离得不远的地方有家小茶馆,稀稀散散坐着几个人,即使没奔往港口,也饶有兴致地往那儿看着。

小茶馆最里面坐着个男人,手里举着杯茶已经好一会儿了,另一只手撑着头,问站在旁边的小厮:“还有多久?”

小厮探出头往外瞧了瞧:“还没见着船。”

男人点头,叫小厮把手里的皮箱子放在桌上,解开锁,拿出一份牛皮纸包着的文件,摊开仔细阅览着。

“九爷。”小厮慌神地喊他。

男人没抬头,轻声问了一句:“怎么了?”

“要是少爷……”他想说,要是因为顾着看手上这几份文件没能接上少爷,老爷那里肯定不好交代。

可是他还没说出口,就被面前这个男人洞悉了心思一般。

男人深邃狭长的眼睛在小厮身上如同暴风卷起巨浪似的扫过,他反问着:“怎么,在外读了几年书,本事没学着就学会怎么把自己弄丢了?”

男人嗤笑一声:“他孟珒修可不是什么蠢人。”然后继续翻阅着文件。

天津城里人人都会唱诵的童谣里,打头第一句便是:天津卫,有富家,湖塔港里好繁华。财势大,数孟家,东韩西穆也数他。

湖塔港孟家,八大家之首,放眼整个天津卫,谁家也比不上孟家的产业大。

而孟家少爷孟珒修更是光彩风华,父亲孟炳华从政转商,母亲仇莲桉是光绪提督仇贤之女。孟珒修幼时曾拜师在河南巡抚宋时澜的学生门下,八年前留洋海外,如今学成归来。如此显赫的家室又在外镀金,谁不想跟孟珒修攀上一层关系,或明或暗,就算情假意浅,可做谈资说出去,脸上也长了不少面子。

付三一众人下了黄包车,直奔码头而去。

人挤着人,付三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挤掉了西洋表。他扭头,长叹一声:算了,一块西洋表而已,比不上孟家的大少爷。

港口边上站了不少人,大多都是来看热闹的,大家你不让我我不让你,活生生地要把这港口变成战场。

远方,船笛声响。

一艘巨轮扬着帆在海面上缓缓前行,向着港口靠近。

九爷覃一沣听着声响没动静,淡淡瞥了一眼桌面上的文件,还有四份,估摸着能看完。

“九爷。”小厮怕真怠慢了孟少爷,小声提醒着覃一沣。

“嗯?”覃一沣签完一份文件,“再等等。”他的速度快了一些,可是没有忽略掉文件上面的任何一个数字,沉稳得如同孕育着万千生命的大海一般。

他时刻记着孟炳华曾说的,在他的下面,还有千百口人靠着他吃饭。

港口边上随着巨轮的靠近越发吵闹,船笛声轰鸣,一缕青烟自海面升起飘向海与天的水平线。

小厮瞧着人越来越多,于是打着手势,港口就拥进好些个穿着黑色长衫的男人,脸色清冷,看着不太好惹。他们将人群从中分开,开出一条小道。

好不容易挤到最前面的付三被黑衣人狠狠推开,刚要发脾气,瞥见茶馆里的人,把就要脱口的脏话憋了回去。

是覃一沣,可惹不得。

“九爷。”小厮微微低头,示意他轮船已经靠岸。

覃一沣把文件叠放好,装进牛皮纸里递给小厮,才起身拢了拢因为久坐起了褶皱的长衫。

“走吧,”他背手,“去迎接我们最亲爱的孟少爷。”

孟珒修怎么也没想到,离国八年再回来,见着的第一个人居然是覃一沣。

他走下巨轮长梯,手里提着黑皮箱,一身裁剪合体的灰墨色西装衬得他身形修长。直到站在覃一沣的面前,他仍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好久不见。”覃一沣伸出手,久别重逢,应该客套一些。

孟珒修愕然,迟疑着伸出手,眼神落在跟在覃一沣身后的小厮身上。

那小厮他认得,叫刘放,是他父亲的心腹刘克的儿子。

如此之人,父亲将他赏给覃一沣,可见重视。

“嗬。”孟珒修轻笑,他迎上覃一沣投来的目光,眼底的嘲笑更是藏不住,“覃一沣,你果然手段高明。或者说,是你母亲覃兰雪手段高明。”

覃一沣毫不在意地向孟珒修伸出手,早已料到了一般拉住想要闪躲过的孟珒修,帮他整理着斜侧着的领结。

“孟少爷说笑了,我不过是做我该做的事,别人的决定我可做不了主。”他声音带着沙哑,像沙漠里被风吹起的细石一样吹进孟珒修的耳朵里。

孟珒修想挥开覃一沣的手,却又先被覃一沣反握住。

“怎么说,你也得叫我一声哥哥。要让外人瞧见了不合,爹准生气,你也不想回来第一天就惹得他老人家不高兴对不对?”覃一沣先下一剂猛药,让孟珒修乖乖配合。

孟珒修真的就老实了,任覃一沣接过他手里的皮箱,亲昵地拉着他上了车。外人眼里他们二人看起来和和气气,好像真是一对亲兄弟。

可是在刘放看来,两人之间的腥风血雨在上车之后才真的开始。

就好像现在,两人相隔不到半尺的距离,可是两两无言,各自望着热闹的窗外。

“九爷,先回宅子还是去商会?”刘放透过车视镜往后瞧。

覃一沣一只手搭在膝盖上,正瞧着窗外过路的人。

覃一沣听见声儿,答着:“先送少爷回去。”然后又扭头望着孟珒修改口,“不对,应该先问问少爷想去哪儿?”

孟珒修知道覃一沣在刻意给他添堵,闷着气问:“父亲呢?”

“老爷这会儿应该还在商会。”刘放应着。

“去商会。”孟珒修想也没想,却在话说出口后反应了过来,覃一沣在故意给他使绊子,叫别人听了去,还真以为他覃一沣才是孟家的大少爷了。

“哎,成。”刘放应了一声,一个反方向,铁皮车朝着九州商会开了过去。

覃一沣先下了车,绕过车尾走到孟珒修的车窗外,打开车门迎着他出来。

孟珒修弯腰下车的瞬间,听见覃一沣凑在他耳边说:“今天你刚回来,怎么着也应该给你些面子是不是?”

孟珒修觉得自己的脸有些抽搐,连正眼也没给覃一沣一个,径直进了商会。

九州商会是孟炳华一手创立的公司,旗下包揽了海运、粮食、盐务、银号、典当、赌坊、茶庄、绸布还有杂货等产业。天津城里近一半的产业几乎都被他揽在了手里,让其他七大家看了红眼。

虽说孟炳华出身不好,可是胜在头脑精明,又娶了提督之女,人生可谓称得上是扶摇直上。

如此掌管着天津城里近一半产业的男人,外人纷纷猜测着他看着应该是个狡黠、奸佞之人。可是孟炳华眉眼中是被岁月雕琢过后的痕迹,第一眼看上去莫名叫人觉得沉稳可靠。

手里握着笔,孟炳华专心看着桌面上的文件,甚至没有听见敲门声。

刘克立马明白,转身弓着腰说:“少爷,昨日松昌当的付老板来过,纠结了一帮人在商会门口闹了许久,老爷这会儿正头疼呢。”

他站在覃一沣跟孟珒修对面中间的位置,埋着头,叫人不知道他是在回覃一沣还是孟珒修。

覃一沣背着手,微微侧头问:“饿了吗?先带你去吃饭?”

突然的关切问候,孟珒修没有领情。别人看不明白,可是他心里清楚,覃一沣这人,不过是在孟炳华面前装样子罢了,装得他们好像兄弟情深。

嗬,兄弟情深。

骗人的罢了。

孟珒修跟刘克说:“那我先回去拜祭母亲,晚些时候再过来。”

刘克点头,然后又叫住独自往外走的孟珒修:“少爷,”等孟珒修停下脚步,他才又说道,“老爷很想你。”

在名利场里摸爬滚打的男人,经历够了在外应酬时候的虚情假意,反而不容易把真心话说出口了。刘克跟在孟炳华身边二十余年,自认没有人比他更摸得清孟炳华的心思。若是老爷说不出口的话,他便帮着说说。

孟珒修回身,望着紧闭着的房门,眼里有些湿润。

可他是个太骄傲的人,嘲笑自己一声,问覃一沣:“你不走吗?”言下之意是,我怎么回去?

覃一沣应他:“走。”然后跟刘克说了两句话,走到孟珒修面前,朝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们走后不久,孟炳华便出了房门,嘴上叼着烟斗,摸不着火,又拿在手里。

“少爷跟着九哥儿先回去了。”刘克打上火,被孟炳华推开。

“嗯。”孟炳华淡淡应着,又问,“曼新呢?”

“一早去学校了,走前闹了通脾气,说您要是不答应,今晚就不回来了。”刘克取下短卦,跟在孟炳华身后。

孟炳华无奈地笑:“还跟个小孩子似的。”

一直到上了车,孟炳华才说:“她想去便去吧,派些人跟着她。”

刘克答:“是。”又问,“那少爷?”他想问的是,刚回国的孟珒修接手九州商会一事。

孟炳华思量着,摇头:“他要是不愿意,就不要强求了。其他的事情都交给老九去办。”

老九,说的是覃一沣。

刘克从来不多问,孟炳华已经交代到这份上,他只需要照办即可。

“是,老爷。”

下车时,孟炳华吩咐刘克叫覃一沣晚上在书房商议付老板的事。

刘克欠身,应了下来。

晋诚是真的饿,所以在哼唧哼唧吃完三碗清水面后,他有些不知死活地问晋秋:“我能再吃一碗吗?”

晋秋瞥了晋诚一眼,然后伸出手,吓得晋诚以为自己要被扇一巴掌直往后躲。可是那只手却轻轻落在他的脑袋上,他听见晋秋说:“没想到我平日竟这么亏待你,兜里没钱肚里没货,真是个小可怜。”

晋诚脸微微抽搐,摆手:“我不吃了成吗?”

“不成。”晋秋拍桌子,“老板,这里再上一碗面。”又问晋诚,“够吗?”又拍桌子,“三碗,我弟弟饿得要死了,你可快点儿!”

面铺老板在晋秋一惊一乍的声音中把面条全下了,看着晋秋不好惹的样子,蔫嗒嗒地应她:“好嘞。”

三碗面全被端上来,晋诚偷偷瞧晋秋,才发现她的目光落在前面不远处的两个石狮子那儿,根本就当他不存在似的。

成吧,您叫我吃的,我吃多少,算您多少个铜板。

哼哧完一碗,不错,好吃!再哼哧完一碗,成,有点儿饱了的意思了!最后一碗……

“咣当”一声,捧在手里的碗不见了!晋诚贼想哭,但是又不敢。他咬着嘴皮子强颜欢笑,问:“秋姐儿,见着你未来夫君了?”

晋秋点头。

那不就成了!既然见着了,那为啥你还要打掉我最后一碗面?晋诚往上瞧,见着晋秋脸上还笼着团黑气,跟要磨刀杀人一个样子。

“诚儿。”咬牙切齿的声音在晋诚耳朵边上响起。

晋诚颤颤巍巍地应了一声,人已经吓得缩紧了脖子,害怕一会儿就被卸了脖子头点地了。

“你瞧那人眼熟吗?”晋秋伸出手,指了个方向。

晋诚跟着看过去,却发现自己居然还有闲心思想秋姐儿小拇指边上怎么多了个伤口,干涸的血迹已经变成了黑褐色,结痂这会儿是最疼的了。

目光再飘远一点,晋秋指着的那个方向尽头处是个宅门口。正门四根柱子,檐上挂着块牌匾,四周金漆着暗八仙图案的匾面中央,刻着“孟宅”两个字。对!他们出现在这里,全然是为了晋秋那个未来夫君,栖身在这个面摊子,也是为了守株待兔。

晋诚嘟囔,他又没见过秋姐儿的未来夫君,哪还会有眼熟不眼熟一说。可是她发了话,他就得睁大了眼睛看清楚,要是答错了,后脑勺准又得疼上好几天。

孟宅门口停着辆铁皮车,先下来一个人,不急不慢地往另一边车门走,打开门迎着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下车。这不明摆着嘛,那个西装男人才是正主儿,长相斯文清秀,身上透着一股儒雅劲儿。

晋诚书念得少,小时候待在灶房里跟柴火打交道。后来晋秋教他识字,他头疼,单会认得些简单的词字。这会儿他就恨了,真不晓得还有什么顶好听的词儿能用在西装男人身上了。

“秋姐儿,那个就是孟珒修?”晋诚咽了咽口水,想着应该怎么夸来着?气派?这词儿好像也能行。

晋秋“呸”了一声,又说:“你眼睛瞧着跟狗眼睛一样瞎能转悠,关键时候屁都顶不上一个。”

咋还骂起人来了?他闷头想,怎么着自己也不能比不上一个屁吧,这太伤人了。

“啪”的一声,他后脑勺挨了一巴掌,真……算了算了,不能骂人,秋姐儿说了,要注意素质。

“旁边那个!”晋秋勒住晋诚的脖子,把人圈在腋下指着前面让他瞧。

晋诚委屈,可是眼睛不得不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是刚刚那个先下车的男人,穿着件长衫,布料看着名贵,就是举手投足之间看着不像个公子哥儿,反而像……

等等?晋诚抬手揉了揉眼睛,怎么真觉得那人有些眼熟?好像是在哪里见过。

“秋姐儿,那个人……”晋诚呢喃,“瞧着好像覃一沣啊。”他声音越来越轻,怕激怒了晋秋。

只是没想到晋秋松开他,手指捻在空了的面碗沿上,倒没瞧着生气,还乐着:“就是他。”

完了!晋诚心想,这不得见血啊!这下恐怕真得进警察厅了!

“秋姐儿?”

“说。”

“这怎么办?要不咱先回去?”

“回。”

晋诚愣了,怎么这么好说话?一点也不像他秋姐儿的作风。

结账的时候,晋诚才慌了神。平日里抠得要命的秋姐儿给了面老板十个大洋,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开。面老板还没回过神,晋诚从他手里顺走九个,一边拿一边说:“我姐给多了。一个大洋就够你买个新棚子的了。十个?哪来的这种好事儿对不对?”

等晋诚走远,面老板抽起汤勺骂骂咧咧。

晋诚追上晋秋,没敢说话,埋着头背着手跟在她身后晃着,然后一个哆嗦,摔在地上。

他听见晋秋问:“诚儿,咱的那些家伙还在吗?”

同类推荐
  • 年少见你

    年少见你

    卜佳妍和高中闺蜜黎梁斐第一次出去逛街,当闺蜜多带了两个一起打游戏的男生,会出现怎样的火花!
  • 可以心安的礁石

    可以心安的礁石

    在一座平静的城市里,有一个群体,为了追求爱情的美好,为了找到生活的意义,一次次的被残酷无情的现实打败。但是他们没有放弃,最终找到了真爱,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 星辰有你眉眼弯弯

    星辰有你眉眼弯弯

    星星自始至终都知道,他有自己的轨道,可她忘不掉……她爱他,他知道他爱她,她不知道“你知道满天星的花语吗”。“什么?”“默默无闻,甘愿付出”
  • 路途,我的十年

    路途,我的十年

    大龄三十年,看到周边的人忽然间都小孩遍地跑了,于是想写写什么,就有了它的存在,不吹牛,只真实。所以故事中的你假如看见,请当一个吹牛者的笑话吧。
  • 感悟卷:你让我成为最好的自己

    感悟卷:你让我成为最好的自己

    慢慢睁开眼睛,我从瓜秧的缝隙看到了瓜棚,我从瓜棚的缝隙,又看到了夜空中的星星月亮。墨蓝墨蓝的夜空中点缀着琉璃色的群星,满天的繁星,像洒满银河的珍珠。星星在天空不停地眨着眼睛,你看它时,它也在看你。它仿佛在说:“嘘,别出声,我帮你站岗。”怀念故乡,怀念故乡瓜棚上面的星星月亮。
热门推荐
  • 秋冷夏暖

    秋冷夏暖

    冷心如名,冷淡又没有感情。像个机器。这是外人的评价。冷家小小姐冷心,有一个朱砂痣,挂在心上一挂十三载。秋暖,我在等你回来。后来秋暖如约而至,于是他们有了一个结局。
  • 异世界的魔王大人

    异世界的魔王大人

    魔王!恐怖与邪恶的象征!杀戮与死亡的代名词!可真魔国却迎来了一个史上最不像魔王的魔王!“魔王陛下,这份文件请您签署,但请注意不要把手放在不该放的地方。”“亚林大人,人类军队来袭,不过我会用我的生命守护你!”“讨厌!别过来!你个工口魔王!最讨厌你了!”天啊,这都什么跟什么?我只是个希望每天过着悠哉悠哉混吃等死生活的普通人!为什么偏偏就成了三个魔族公主的未来丈夫,今后的魔王,还要完成一个艰巨的任务——复活丈母娘?还好成为魔王有福利,给了个魔王养成系统,不过等等……到其他世界完成征服任务又是什么情况?新书《从拯救咖啡店开始》已发布,求支持的说~~~
  • 南之余月

    南之余月

    于紫皇而言,留下天灵纯粹的安乐,便是给白月最皎洁的承诺,他只想默默守着……。但,于白月而言,她要的不过是一句月下的承诺,而她等了好久……五万年蹉跎,再相见,奏响月下之曲……“慕云,再陪我最后钓一次鱼吧”复杂的千丝万缕情绪锁在鎏锡的双眸之间她没有回答他,直到她站在那棵婀娜的柳树下她的嘴角扬起了弧度……“小生这厢有礼了,这样可还行?”单挑的剑眉里是滑稽的紧张“嗯”简短一字却掀起他心中的万千风浪。………红光撕碎了天空的平静,骤然,风卷狂浪。“啊……”一声厉吼震碎山脉,舞起海波,妖艳的跳起混乱的舞步。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锥心刺痛,刺眼的鲜血将红色丝衣增添了一抹猎艳“呵,南宫御,我说过,你会后悔的!”……逸仙池旁,她,躺得很安静……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灰姑娘华丽变身记

    灰姑娘华丽变身记

    她是一个插班生,父母是很普通的工薪阶层,父母用多年的积蓄买了套小户型房子,每个月勤勤恳恳工作,但是挣到的钱也仅够还房贷和一家的生活费,她有一双爱笑的眼睛、嘴巴常常都是弯弯的笑着翘起来的,她的宣言是:天塌下来也要笑着去顶起来,她还是一个极富正义感的女孩。他是一个班主任的得意门生,众多女生的男神,白皙的皮肤、180cm的个头、犀利的眼神、帅气的脸,雄厚的家底,阳光集团的唯一继承人,从小他的目标就是全世界每个角落都有阳光集团的产品,他有着不同于同龄人的成熟和睿智。本应两个世界的人,因小摩擦开始他便认定她就是他未来孩子的妈,于是打造她成为他的主要任务,而她始终认为门当户对比较适合…..
  • 轮转仙国

    轮转仙国

    当用尽所有,当一切沉寂。一缕契机被送出。它不知飘忽了多久,不知飘向了哪里。但它终将会带着所承载的寄愿,到一个它认为对的地方去生根,去发芽,去成长。不管多久,它可以等待。因为,它结出的果实里有太多的付出,太多的期望,太多的伟大;因为,它坚信只要长成参天大树之时,便可以把苍穹点亮......
  • 复仇风云中的公主

    复仇风云中的公主

    她们是被父母抛弃的孩子,现在她们震撼回归,目的就是复仇。可是,当她们遇上自己真爱的时候,还会把她们的复仇进行到底吗?(如有雷同,纯属巧合)作者qq:1685519549(要加我的,就要写我的笔名)
  • 枪魂空间

    枪魂空间

    在俄罗斯旅行的枫影将要回到中国,正在他要返程的那天,世界性的危机凭空降临,人类世界瞬间将要变成一片火海。阿卡斯生物文明由异空间进攻人类,可他们攻击的手段却是生化幽灵,阿卡斯生物究竟是什么,这真的是一次外来入侵吗?世界没有沦陷的各国成立了“反抗阿卡斯生物军区司令部”,人类与生化幽灵以及阿卡斯生物的战争即将打响。(此文为半同人文,会涉及到《穿越火线》的一些元素)
  • 蔓蔓青萝1

    蔓蔓青萝1

    这是来自于作者本人的经历,讲述了从小到大的情感生活经历
  • 五代风云录:英雄传

    五代风云录:英雄传

    唐末天下大乱,群雄并起,晋王李克用与梁王朱全忠逐鹿中原,克用渐落下风……就在朱温即将一统天下、完成霸业之际,乱世雄才李存勖的崛起却给朱梁江山带来了致命的冲击……据河东,抗强梁,南收魏博,北定幽燕,李存勖的人生如一场紧张精彩的大戏。究竟戏里戏外,是悲是喜,是输是赢,或许只有戏中人才能够了解……